。土坯牆有的坍塌了,有的開裂了,牆根往往佈滿了青苔。一張主人遺棄的木犁插在地頭,眼下已爬滿了野藤,如同木犁突然發芽長葉,活過來了一般。
不難想象,前面那條溪邊的青石板,以前也有過搗衣的聲音,有過黃昏時分耳環或手鐲的一閃。前面那座小石橋,以前也有過老牛帶著小牛歸來,牛背上可能停棲著靜靜的蝴蝶。這山靜林幽之處,以前一定有過燈光溫暖的視窗。在明晃晃的月夜或者雪夜,一定還有過紡車或搖籃吱呀吱呀的聲音滾過水碾和水堰。但現在這裡只剩下露珠依舊滴落,雲霧依舊流散,還有腐葉如醬如酒的濃烈氣味。連我們的腳步聲也過於粗魯和陌生,嚇得一群大鳥撲拉拉驚逃四散,從廢墟的斷牆飛向山頭。
這些鳥還是當年的鳥嗎?
獨木橋斷了的地方,我們得找到淺水處蹚水。遇到雜草封路的地段,我們得抽出隨身帶來的柴刀,一路砍殺過去,才能接上下一段路。我們幸好沒有碰到山螞蝗。同行的嚮導告訴我們,以前有人用馬馱樹木,在這裡不幸撞入了螞蝗陣,結果一匹白馬變成了紅馬,全身被螞蝗咬得鮮血淋淋。
這裡名叫“螞蟥溝”。
一條雲瀑傾瀉過來了,很快就注滿深谷,使我們淹沒在雲湖裡,前後茫茫,什麼也看不見。明知同行者近在咫尺,也只聞其聲不見其形。
在離螞蟥溝不遠的地方,我們才得以走出雲海,看見了雲上的一大片梯田。看來是受制於山的坡度,這些田塊都很小,遠遠看去如密密排列的貝殼或鱗片。一個斗笠或一件蓑衣,就能蓋住一丘田。同是受制於坡度,這些梯田的坡牆大多很高,全用墨灰色石塊壘成,形如巍巍城牆。行人需要屏息仰視,才能探望到虛虛的城頭,看到城頭那想象中的旌旗和兵甲,甚至聽到那想象中的鳴鏑和戰鼓。說實話,我當時暗暗吃驚:天下這麼大,一些莫知姓名的人們為何要把家園建在這深山一隅?他們是在什麼時候築起了這深山裡的巨石陣、金字塔以及萬里長城?只為了爭得幾把穀米,他們在這層層疊疊得石牆裡耗費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和生命?……
每一塊石頭都相約守密,眼下一聲不吭。
很多梯田已經廢棄了,聽任滿田升起瘋狂的茅草,還有白茫茫一片如雪蓋地的茅絮。我知道秋茅無情,吞沒過很多小徑,很多足跡,很多風化了的王國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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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天上的愛情(1)
山頂上還住著人,不過不是《桃花源記》裡的避秦遺民,而是多年前遷來的一對私奔男女。
他們原住江西修水,是叔叔與侄媳的關係,只因侄兒到廣東打工,長年不在家,侄媳一遇難事就得找叔叔叔幫忙。要種田了,得請叔叔來趕牛犁田。要賣豬了,得請叔叔來套繩捉豬。有時侄媳頭痛腦熱,也得靠叔叔請郎中,抓草藥,端湯送水。三來兩去,兩人就粘到一起了。侄媳當時是鄉里的小學教師。
風聲傳到侄兒耳朵裡。侄兒趕回家操起一把菜刀就要殺人,嚇得姦夫淫婦奪路而逃,幾乎是淨身出屋,一根針也沒來得及帶。他們知道自己亂了大倫,沒有臉面回村,就從江西流落到了這一方。他們打過工,討過飯,最後聽說老山裡有荒田和空房,便悄悄來此安身。
大概半年以後,趕馬馭樹的人看見這裡有炊煙,訊息才傳開去。大家才知道山上住下了這一對賊男女。鄉政府派人來檢視,發現他們不是特務或罪犯,只屬於傷風敗俗的姘頭,破壞計劃生育的黑戶。這種人按理也應遣返原籍。但山下有些山民替他們說情,說這對痴男女也可憐,一聽說要遣返,就聲稱以死相拼,把吊頸繩掛上了梁——女方還是個大肚子。事情到了這一步,看來也不好硬逼。再說,山上那些田反正沒人種,荒著也是對不起祖宗,還不如在他們手裡長點穀米。
鄉幹部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也就不了了之。
我們爬上一個高坡,來到了這對私奔男女的土屋前。地坪裡有狗吠,有三個娃崽多來咪,顯然是愛情的系列果實。這些果實早早發現了我們,一個個興奮地叫喊,有足夠的理由把我們當作天外來客,或者是眼生的人形動物。但這裡是伊甸園麼?這裡沒有玫瑰花、水晶項鍊以及吃不完的香甜果子,倒是豬羊雞鴨長期隨意野放,使空氣中瀰漫著野糞的酸臭。過於自由的日子裡,主人的農具和傢俱也隨手丟放得特別散亂——家門之外到處是家,遍地為居室。
一個老男人在舂米,看上去不像是娃崽的父親,倒像是他們的爺爺,背駝了,牙也缺了,不光面板是黃,牙齒也是黃,頭髮也是黃,全身都是日光烤灼下的清一色焦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