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匆忙離京回鄉的原因,雖然還弄不清是否是由於同顧太清的戀愛問題,但離京的情況很不正常是肯定無疑的。
他的神經極其敏感,稍微輕輕一觸,那緊繃著的心絃,立即發出微妙的音響。他的這種敏感的神經,連他自己也感到害怕。當他實在無法抑制時,就破了詩戒。
所謂詩戒,就是發誓不寫詩。看來他是把寫詩和喝酒、抽菸同樣看成是一種惡習。他深知自己感情過於熾烈,擔心寫詩會給這種熾烈的感情火上澆油。
他已經三次給自己加上了這種詩戒的約束,但三次都破了戒。大概是感情的洪流一旦氾濫,如果不寫詩來加以疏通清理,氾濫的感情就會不可收拾。
所以在這次回鄉的途中,他寫了三百一十五首雜詩。一八三九年是己亥年,因此把當時寫的詩稱作《己亥雜詩》。
在日常的生活中,他已經切身痛感到“衰世”的來臨,這種衰世感已滲透到他的心靈深處,使他感到深深的憂患。
當時的有識之士,恐怕都或多或少地為這走下坡路的時代而感到擔憂,因為中國人是極其尊重歷史的民族。印度人所關心的是宗教的思索,他們的文獻上所記載的大多是關於宗教的事情,據說印度史在史料上往往是不足為信的。相比之下,中國的史料太豐富了,他們留下的文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歷史的記述。他們是這樣一個尊重歷史的民族,所以時世的衰落就反映得更為深刻。而且龔自珍是以詩人的敏感來感受這種時世的衰落,所以他的憂患必然是異常深刻的。
他寫過一首五言律詩《賦憂患》:
故物人襄少,
猶蒙憂患俱。
春深恆作伴,
宵夢亦先驅。
不逐年華改,
難同逝水徂。
多情誰似汝?
未忍託禳巫。
這首詩的大意是這樣:在這個人世上,故物(不變的事物)是很少的,唯有“憂患”卻緊緊地纏著我。在春深的季節,它形影不離地伴隨我;在黃昏的夢中,也是它最先進入我的夢境。儘管歲月流逝,情況依然如舊,並沒有象流水那樣一去不返。恐怕沒有人象我這樣重感情的了。儘管憂患緊緊地纏住我,但它跟我的交情是這麼深,我還不忍請巫婆來把它趕走。
第一章:衰世(3)
當時的讀書人一般都懷有這種“憂患”之情,而龔自珍的憂患特別深。
人們往往把旅行當作更好地瞭解世俗人情的一種方式。
他在回鄉途中經過鎮江的時候,恰好趕上了廟會。當時,人們崇拜道教的神——玉皇、風神、雷神等,按照道教的教規,對神有什麼祈求,要寫在青色的紙上,供在神像前,稱之為青詞。參加這次廟會的有好幾萬人,十分熱鬧。有一位道上請求龔白珍為他寫一篇“青詞”。
“要祈求神嗎?究竟向神祈求什麼好呢?”
一提起向神祈求。龔自珍的憂患更大了,他的眼裡溢位了眼淚。
九州生氣恃風雷,
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
不拘一格降人材。
以上就是他當時寫的詩,收在《己亥雜詩》中。
九州即中國。中國的芸芸眾生都在祈求風神和雷神,由於一味地依賴,萬馬都無聲息了。這是多麼可悲的景象啊!我希望上蒼重新振奮起來,降下破格的人材吧!
這是一種期待英雄出世的願望。
大家都知道,這是毛澤東愛讀的一首詩。
希望有“破格”的人材,這是近代中國人懇切的願望。
誠然,與其依賴於風神、雷神,還不如寄希望於英雄。不過,盼待英雄,還不如自己成為英雄。
龔自珍大概是由於愛情的糾葛而離開丫皇都北京,他對這次逃離首都當然感到羞愧。他思念在北京交往的友人。就詩文來講,朋友中沒有人能超過他,但他的這些朋友雖說不上是“破格”,卻都是天下有用的人材。
“唯有我落到這步天地……”龔自珍感到自己跟這個衰世太息息相關了。他覺得:“正因為如此,我比任何人都能從心靈深處直接感受到衰世,而且比任何人都能準確地表達衰世。我將透過這種表達而使有熱血的人振奮起來,不僅是同時代的人,就是下一時代的年輕人也會心靈為之震動……”
唯有這一點使這位逃離首都的落魄詩人感到心靈上的安慰。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清末所有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