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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老的小巷,巷道狹窄到兩人錯身而過都非常勉強。對面走來的人會先跨進門口,讓我們先過,再前行。這些小路上方有頂棚和遮棚遮著,非常陰暗,前後能見度只有幾米。我緊盯著普拉巴克,深怕落單迷路,走不出去。矮小的普拉巴克頻頻回頭,要我注意前面路上鬆動的石頭,或臺階與頭頂上的障礙物。我全副心思在預防這些危險,因此失去方向感。我腦海中的孟買市地圖旋轉、模糊、漸漸消失,我無法判定海的方位,到這地區途中所經過的那些重大地標——花神噴泉、維多利亞車站、克勞福市場——我也不知自己置身何處。我覺得自己太過深入這些窄巷,覺得敞開的家戶大門和香水濃郁的人體,散發出讓我透不過氣的濃濃人情味,因而覺得自己似乎走在屋裡,走在人家家裡,而不是走在屋與屋之間。

我們遇見一位小攤販老闆,他穿著汗漬斑斑的棉背心,翻動盤子裡的麵糊狀食物,盤裡的油噗吱作響。盤子下的煤油爐發出藍色火焰,是周遭唯一的光源,那火焰很詭異,讓人想起修道院的生活。他的心情寫在臉上,日復一日、報酬微薄的工作,使他眼神裡徘徊著某種極度痛苦與沉悶、壓抑的憤怒。普拉巴克走過他身旁,走進黑暗裡。我走近那男子時,他轉頭正對我,眼神與我交會。一時之間,他藍色火光下的憤怒,全傾瀉在我身上。

多年後,我結識的阿富汗游擊隊朋友在坎大哈攻城戰附近的山上,聊了幾小時印度電影和他們最喜愛的寶萊塢電影明星。印度演員是世上最會演戲的演員,其中一人說道,因為印度人懂得如何用眼睛叫喊。那位在小巷裡以賣油煎食物維生的小販,以叫喊的眼神盯著我,以篤定的姿態定住我,猶如他已把一隻手伸進我胸膛。我動彈不得。我的眼神在說:我很難過,很難過你得做這工作,很難過你的世界,你的人生,如此炎熱、陰暗、無人過問,很難過我闖進……

他仍盯著我,手裡緊握著煎盤的把手。我的心臟怦怦跳了一下、兩下、三下,我滿腦子可笑又可怕的想法,心想他是不是要把滾燙的熱油往我臉上潑。恐懼讓我不由得猛然移動腳步,我雙手平貼著潮溼的石牆牆面,小心緩慢地走過他身旁。走到他身後兩步時,我踩到路上的裂縫,重心不穩摔倒,把另一個人也拖倒。那人是個上了年紀的男子,身子瘦弱。隔著他粗糙的短袖束腰外衣,我感覺到他如柳條籃般的嶙峋瘦骨。我們倆重重一跌,跌在某戶人家敞開的門口附近,那老人撞到頭。我急忙起身,結果又踩在一堆鬆動的石頭上而滑倒。我想扶起那老人,但有個老婦人蹲坐在門口,她拍打我的手,要我不要靠近。我用英語道歉,絞盡腦汁想著對不起的印地語怎麼說——怎麼說?普拉巴克教過我……Mujhako afsos hain……就是這句,我說了三、四遍。那些話迴盪在建築與建築間漆黑、寂靜的走道上,猶如喝醉者在空蕩蕩的教堂裡的祈禱。

項塔蘭 第三章(7)

那老人輕聲呻吟,低頭垂肩坐在門口。那老婦人用頭巾一角擦拭他的臉,然後伸出頭巾,要我看看上面鮮紅的血漬。她一句話也沒說,但滿布皺紋的臉上,全是鄙夷的不悅。她那簡單的動作,伸出沾血頭巾的動作,似乎在說:瞧,你這個蠢蛋,你這個笨手笨腳的野蠻人,看看你乾的好事……

我覺得熱氣快讓我窒息,漆黑和環境的陌生讓我喘不過氣。牆壁似乎在壓迫我的雙手,彷彿靠著雙臂力撐,我才不致被牆壁完全包圍。我往後退,離開那對老人,最初踉踉蹌蹌,然後猛往前衝,衝進那隧道的陰影裡。一隻手騰空伸出抓住我肩膀。輕輕一抓,但嚇得我差點大叫。

“這邊,巴巴。”普拉巴克說,輕聲暗笑。“你跑到哪裡去了?只有這條路。接下來沿著這走道外側走,因為走道中間很髒,明白嗎?”

他站在一處入口,身後是狹窄的走道,穿過兩棟建築的無窗牆之間。他微笑著,牙齒和眼睛閃現微光,但他身後一片漆黑。他轉身背對我,張開雙腳,直到兩腳各頂到牆壁,然後雙手抵牆,拖著擦著牆壁的腳,小步小步地走。他認為我會跟上。我正在遲疑,見到他拖著腳走的笨拙身影消失於漆黑中,我才趕緊伸出腳抵著牆,拖著腳跟上。

我聽到普拉巴克在我前面,但天色太暗,看不到他。我一隻腳偏離牆腳,靴子踩到路中央一坨黏乎乎的東西,一股惡臭從那又軟又黏的東西冒出來,我把雙腳死貼著牆壁,小步往前滑行。有矮胖而厚重的東西滑過,厚墩墩的身體擦過我的靴子,發出刮擦聲。幾秒鐘後,又有一隻,然後再一隻,搖搖晃晃經過我身旁,身體沉沉滑過我靴子的趾頭部位。

“普拉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