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我覺得它本身就是一個死結,一個經脈縱橫交錯的羅網,一個快要發黴的謎。
第十二卷 第二章(二)
啊,我的孤身聳峙的老屋子,在左右鄰居的搬遷中用鐵鋸割離了它與一個完美莊園的血肉關係,就像年少時候已經使我們認識到的那樣:我們一家曾經那孤立無助地處在清貧與被輕慢之中。父母用常人無法擁有的勇氣、眼光、勞累,以及飽受了恥辱之後的堅韌提供給了我們入主書本的所有智慧、物質和精神,也使他們更深地陷入了被人冷落、嘲笑的境地之中。人性的善惡交織為生活的乖離,鄉親的狹隘與某種酸葡萄情結使我們的記憶留存了不少的陰影,儘管我們決不甘心於人性的敗落,也不會計較那些人在言行方面的愚蠢,但那畢竟是人所共居的地方,我們曾冠之以“惡棍”“賤人”“小民”等名號的人,確實很多。那不是仇恨,卻也是並不令人愉快的現象,也就是說,我們生活在由貧窮帶來的鄙視、焦慮、煩躁、短視、惡毒、卑鄙之中,也處於由於他們的子女讀書的無能而轉嫁給我們的冷漠和無休止的排斥之中。倘若我們沒有唸書的天份和意志,即使也一直清貧,那我們的景況會好一些吧?我想也未必,除非你比他們更窮或比他們更加富有。這全仗了父母的堅持和超遠的眼光,我之所謂的父母的偉大,只能從這樣的生存境地中充分地表現出來,如果他們稍微自私一些、軟弱一些、愚笨一些、短視一些,我們七個作兒女的,將永遠被囚在那塊至盡仍讓我們在甜美的回憶之後心有餘悸的地方,說白了,我們將永無出頭之日。他們挺了下來,這應該說是奇蹟,一樁偉業,一個比道德家們宣講的道德和義務更具有偉美人性的義舉。父母瘦弱的軀體維護著我們一家的尊嚴和信念,也包括著一個毫不遜色於天下任何一個被供奉在歷史和智商學裡的為父為母者們。當有人侮辱我們的善良、糟蹋我們的真誠、奚落我們的信念、妒忌我們的天賦時,我們也從不會失去回擊的勇力,因為這個勇力來自於我們的內心,它理應成為一件銳利的武器。我們並不背離上蒼已經在大德昭彰的情形下的被施恩者的準則,也不刻意機關重重地周旋於別人的處心積慮與偏執狹隘之中,也極不樂意從自己的所得中揀出一塊來譏刺他人的所失,環境就這樣造就了人,形成了“人”,也摧殘著人,如此的局面,以及生活本身的多面性造成的人與人的某種失調,是主要的因素。田園風光孕育了詩詞丹青,也養育了無數善解人意的人,無數詩家騷客,更造就了無數說謊成性成癮的人,從而使人欣然嚮往的淳樸鄉村風貌,便掩蓋了其最基本的生命質地。呵,我的老衫瘦骨的屋子,正如當年它所護佑的羅氏家族的一系,岌岌可危地處在極度孤寂之中,永恆地承蒙了時光恩澤而優於沉默的空間,風雨撩不開其間的秘密,太陽那亡魂一般的氣流加速了它對人事易朽的預言的兌現,在夜裡,它為誰託孤,或者,它是誰被誰託付卻不忘卻的孤雛?曾經的歡樂悲苦、詛咒和安謐,全然成為塵埃,堆了厚厚的千層萬層於它的頭身眼額,它是天上的一塊長出了皴結的疤痕……水缸在階沿處,苔衣鳥糞替它們化妝,缸底的綠水,一段悄悄溜走的時光滴集於此,當年我們伸出去的鐵勺木瓢,乞討了一滴往日的純粹、清涼和解渴的愉悅嗎?水缸,它已經漂到生命的漩渦之中,我們還能拽回一點什麼?……牆上,被炊煙和時光燻黑的牆上,還殘留著當年我抄寫的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那是用白色裝潢顏料寫上去的。這應該是早年我文學啟蒙時期的一道景緻吧。燕子的巢|穴還在,它們還能裝著生命的平安、陽春的慾火和仲夏之夜的呢喃。門關著,一把鎖阻擋了我。由於走得急,忘了從父親那裡將鑰匙拿來,這使我無比懊惱,瞬間,那本屬於我童年的屋子,由於我的疏忽而變成了一座與我永世相隔的迷宮,曾經掩隱於其中的童年還能出來,而今迴歸的夢卻再也進不去了,那把已經生鏽的鎖,那把已不再活動的歲月的鎖,將彼此的關聯輕輕一合就給折斷了。也許,當我們縱橫千萬裡,暢遊盎盎人海,遍閱人間事例,使肉體放鬆對靈魂的拘囿,或浪遊,或棲居而倍覺辛酸之時,我們便念著、想著回去;回來了,軀殼和靈魂都回來了,那種情緒應該是說不清楚的,渴望著,張望著,心裡卻又怕著什麼。在不能回去的時候,寂寞了,孤獨了,對現實失望了,便欲對往事來個充分的回憶,可又怕被這樣那樣的回憶所傷害所折磨,當我們鼓起勇氣欲將現在溶於過去,卻又懼怕現實的殘酷與靈感的失去。因而我們只能同別人,尤其是與旅途上同行的人嘰嘰喳喳地談論著這樣的問題,用談論中那點回憶的自然流露來取代內心在回憶時深深的苦痛。也有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