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雙水村的那天,父母親和大哥大嫂一直把他送到村頭。母親哭出了聲,惹得全家人都眼圈紅了。是的,這次出門不比往常——這意味著他不再屬於雙水村,而將成為一個陌生地方的公民了!
少平順路先到罐子村看望姐姐。蘭花一見他,什麼也沒說,先哭了一鼻子。王滿銀幾乎一年沒回家來,姐姐一個人又種地,又帶兩個孩子,操磨到象個老太婆一樣。酸楚和憤怒使少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他在姐姐家留了幾天,幫她把一些主要的秋莊稼割倒在地裡——不久爸爸和哥哥會來幫助背運和碾打的。
臨走時,他給姐姐放下二十塊錢,讓她去量鹽買油。
少平懷著極其痛苦的心情,從罐子村搭上了去原西縣的長途公共汽車。
從原西縣汽車站出來,走在那條熟悉的石板街上,聞著空氣中親切的炭煙味,一種懷舊的情緒立刻瀰漫在他的心頭。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記起了幾句詩——在詩人賈冰的影響下,他後來也讀過不少詩。
他在心裡默默地念著——往昔的回憶使我們激動,我們重新踏上舊日的路,一切過去日子的感情,又逐漸活在我們的心裡;使我們再次心緊的是,曾經熟悉的震顫;為了回憶中的憂傷,真想吐出一聲長嘆……少平一邊從街道上往過走,一邊淚眼朦朧地尋找著過去涉足過的角角落落。
一直到十字路口附近,他才使自己鎮定下來。
他看見,現在的原西城似乎比往日要紛亂一些。十字街北側已經立起一座三層樓房;縣文化館下面正在修建一個顯然規模相當可觀的影劇院,水泥板和磚瓦木料堆滿了半道街。原西河上在修建大橋,河中央矗立起幾座巨大的橋墩;拉建築材料的汽車繁忙地奔過街道,城市上空籠罩著黃漠漠的灰塵。街道上,出現了許多私人貨攤和賣吃喝的小販,雖然沒遇集,人群相當擁擠和嘈雜。
少平突然聽見旁邊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一看,原來是跛女子侯玉英!
侯玉英懷裡抱著個孩子,一瘸一拐從一個白布帳遮蓋的貨攤上轉出來,走到了他面前。
“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侯玉英興奮地笑著,對少平說。她比過去胖了許多,臉蛋象個圓麵包似的。
“這是……?”少平指著她懷中的娃娃。
“我的!四個月了!云云,給叔叔笑一笑!”侯玉英用手指頭在孩子的下巴上按了按,那孩子就咧開小嘴笑了。
少平把孩子從跛女子手裡接過來,在這個胖小子的臉上親了親,又遞給她,問:“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前年國慶節……你看不上咱,咱沒等頭,就尋了男人……”侯玉英雖然大方地說了句玩笑話,但臉已經通紅了。少平的臉也紅了。他還沒有遇見一個女的當面說這種話。“你愛人幹啥著哩?”他問。
侯玉英扭過頭朝那個白布帳下指了指。
少平看見,一位頭髮留得很長的青年,正在殷勤地為顧客拿東西,找錢。
“他也是個待業青年!去年,我爸為我們辦了個營業執照,我們就幹上了這營生……生意還不錯……哎,下午到我家裡去吃一頓飯!兩年多沒見你,還以為你死了!我麼……一直還忘不了你……”侯玉英竟然羞得低下了頭。
少平已經很不自在了——跛女子站在大街上說這種話!他只好客氣地說:“我還要到中學去找我妹妹,以後我到城裡再去你們家……你快忙你的,我走了……”少平慌忙給侯玉英打了招呼,就告辭走了。
他緊張地穿過街道,儘量使自己淹沒在稠人廣眾之中。一直到通往中學的石坡路上時,他的心跳才恢復了正常頻率。
和侯玉英這次意外的邂逅,使孫少平感慨萬端。唉,時過境遷,他們這一茬人已經開始各自尋找自己的歸宿。同學之中,有的已經結婚,並且有了兒女,安安穩穩過起了光景日月。少年!少年!那是永遠地逝去了……可是,你現在還不準備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至於你的未來是個什麼樣子,你現在還難以斷定……少平在中學見到妹妹後,很快就換了另一種心情。他高興地看見,妹妹已經長成了大姑娘,身材高挑而挺撥,烏黑的頭髮剪得齊齊整整。少平心裡驕傲地想,妹妹就是到黃原城,也是最漂亮的姑娘!
他給蘭香帶來了在黃原買的那身時新衣裳和兩條天藍色拉毛圍巾——其中一條是送給金秀的。
蘭香和金秀在學校大灶上給他買了白饃和兩份甲菜。兄妹三個在她們的宿舍吃了下午飯。吃飯時,金秀不斷詢問她哥和她爸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