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時間兩點鐘的規定,你拿什麼來謝我?”區蘇說:“又不是你來取消規定,我謝你做什麼?”說完,她就張開兩片薄薄的嘴唇,縮起那個小小的鼻子,在快活之中還是十分正經地笑著。周炳看著她,覺著她是在一天天瘦下去。前兩年,她的身材和區桃差不多,是又苗條、又豐滿的,現在變成細細長長的,顯得又高、又單薄了。他暗暗替她擔心,嘴裡卻沒有說出來。區蘇洗完衣服,要走了,周炳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對她說:
“表姐,你替我給阿婷捎個口信好不好?”
區蘇遲疑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然後堅決地拒絕道:“不行。咱舅舅吩咐過叫我不要上三家巷去,我已經好幾個月不上那邊去了。阿婷的事情,你還是收了心吧。人家高門大戶,三朋四友的,你不能太當真!”說完,就帶著一種剛好讓周炳看得出來她是生了氣了的面容走掉了。周炳百無聊賴,就走出門去閒逛。他揀人少的地方走,信步向“南石頭”那個方向走去。走到鳳安橋附近,忽然碰見一個五十來歲、肩上挑著一擔籮筐的老大娘,周炳立刻迎上前去,甜甜地叫了一聲“乾孃”。原來住在芳村吉祥果圍後面竹寮裡的冼大媽,正從“下湧”渡口過江到河南來。他們一道步回濟群生草藥鋪,冼大媽把當日周金如何不幸被捕的情形,後來她聽黃群說周金遇難,她心裡怎樣難過,怎樣整整哭了一夜的情形,一面走、一面對周炳說了一遍。在生草藥鋪裡,周炳又求她帶口信給陳文婷,她也滿口答應,坐了一會兒才走了。
冼大媽也顧不得去收買菜腳下欄,挑了籮筐就過江。到了河北,按著周炳說的地址找著三家巷;又按著周炳的意思,不找陳文婷,卻假冒震南村來人的名義找到了胡杏。胡杏一見這位老大娘,說是震南村來的,自己又不認識,正在滿腹狐疑,後來和她坐在大門口的石凳上細談,聽說是周炳那裡來的,才明白了。冼大媽告訴她,周炳想約陳文婷明天晚上八點鐘在第一公園西北角會面,要她把這句話轉告給那位小姐。當天下午,胡杏瞅著陳文婷下課的機會,在陳家門口把周炳的約會非常忠實地轉告了她。陳文婷聽了,滿臉通紅,低聲向胡杏道了謝,進門去了。
第二天下午,周榕有事情要到附近的鄉下去走一趟。臨走之前,他違反了平常的習慣,非常嚴厲地吩咐周炳,要他守在家裡,連大門口都不要出去。他又告訴周炳,最近時局很緊張,國民黨正在拚命抓人,李民天就叫這種白色恐怖嚇壞了,開了小差了。周炳痛苦地沉默著。過了許久之後,他才試探著說:“白色恐怖我倒不怕。今天晚上,我想到公園去散散步,難道那也不行麼?”周榕非常果斷地說:“那也不行!你應該知道咱們的處境是什麼樣的一種處境。到公園去散步不是目前要做的事兒。”說完就走掉了。
吃過晚飯之後,躊躇再三,翻來覆去地想,想爛了心肝,周炳還是下不了決心。最後,他想:“不管怎麼說,總應該和陳文婷會一次面!”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胡亂穿了衣服,三步兩步衝出門口,莽莽撞撞地走到大基頭,從那裡過了江。到他快要走到第一公園的時候,他的心跳動得那麼劇烈,以致他的四肢都不停地發抖。惠愛路和維新路交叉的十字路口當中豎著的公共時鐘,正指著八點過五分。他的腳步加快起來。他身旁的任何東西,他都沒有看見。準備好了幾句出色的抱歉的話之後,他像一支箭似地飛進了燈光幽暗的第一公園。從八點十分到十點十分,他在公園裡到處旋轉著,像一隻失去了舵的船。連一塊路邊的小石頭,他都仔細看過了,就是不見陳文婷的蹤影。他判斷這是由於他誤了時間。最後,他不得不抱著對陳文婷犯了嚴重罪行的心情,懊喪地離開了第一公園。
29 冰冷的世界
颱風一來,秋高氣爽的南國就變成一個陰陰沉沉的愁慘世界。鮮明豔麗的太陽叫橫暴的雨點淋溼了,溶化了,不知掉到什麼地方去了。風像一種恐怖的音樂,整天不停地奏著。花草仆倒在地上。樹木狂怒地搖擺著,互相揪著,扭著,罵著,吵嚷不休。滿天的黑雲像妖魔一般在空中奔跑,使喚雷、電和石頭似的雨點互相攻擊。它們慢慢去遠了,把廣州的光明和溫暖都帶走了,但從白雲山後面,另外又有些更沉重、更可怕的,一卷卷、一團團的黑雲追趕上來。這樣子,周炳孤獨地面對著一個冰冷的、潮溼的、黑暗的世界。他覺著四肢無力,沉悶而且疲倦。他想找一個人問一問自己的臉色怎樣,是不是生病了,可是他發現自己的周圍,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這橫院子竟把他和人間社會隔絕了。他曾經幾次走到窗前,對著那鋪滿雨點的玻璃照一照自己的臉,但是除了照出自己接連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