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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了幾個哈欠之外,什麼也沒有瞅見。他擰著自己的臉,捶打自己的胸膛,又覺著都是好好的,什麼病痛都沒有。他在窗前癱了似地坐下來,拚命回憶從前的、熱鬧的景象。他想起他二哥周榕在中學畢業,行了畢業禮那天晚上,在三家巷中舉行盟誓的場面。他想起幾年之後,他們都長大成人了,在舊曆除夕的時候,像孩子似地在街上賣懶。他想起那一年的舊曆人日,他們朋友兄弟,姐姐妹妹在小北門外遊春,區桃在那一天獲得了“人日皇后”的榮譽稱號。他想起在省港罷工的時候,十萬人在東校場集合,開那樣動人心魄的示威大會。他想起每天吃飯的時候,大家擠在飯堂裡興高采烈地叫、罵、吵、嚷。他想起他自己給他們上時事課和識字課的時候,他們表現得多麼熱心,粗魯,又多麼能幹,聰明。他想起他自己給他們演戲或者開音樂會的時候,他們是多麼會欣賞藝術,又是多麼會玩會樂。他悽然發問道:

“這不是叫做幸福麼?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他給自己做了答案:這樣的生活就是幸福。至於說到罷工工人,那麼,他們是在外面受了欺負的孩子。在家裡,他們所幹的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他從來沒有聽說過共產黨是可以侵犯的;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除了共產黨所宣佈的真理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真理;更加沒有想到罷工工人的生活權利和一切行動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正像沒有想到他周金大哥的言語行動、待人接物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一樣。這一切彷彿都是理所當然的。他想起他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希望。他希望就按照那個樣子罷工,直罷下去,罷他十年八年。那麼,他就可以把他自己的青春,整個兒泡在那興奮、激動、熱情、幸福的罷工活動的大海里。等到罷工結束那一天,他將滿足地發現自己已經是一箇中年人。他自言自語道:

“但是不幸得很,這一切全都毀掉了!”

根本不和他打招呼,就把他心愛的東西毀掉,這件事不能不使他憤恨。他用手摸一摸身旁那張潮溼的、冷冰冰的、空著沒人坐的竹椅,嘆了一口長氣,又拿起那本讀了不知多少遍的《共產黨宣言》來。這時候不過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天色已經昏暗得跟黃昏一樣。他把那印刷模糊的書本湊近臉孔,低聲念道:

“共產黨人的最近目的是和其他一切無產階級政黨的最近目的一樣的:使無產階級形成為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由無產階級奪取政權。”

唸完這一段,他就靜悄悄地看下去,看到把對於共產主義的各種責難都駁斥得體無完膚之後,他又低聲念起來道:

“前面我們已經看到,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無產階級上升為統治階級,爭得民主。”

以後,他又靜悄悄地往下看,碰到了許多似懂非懂的地方。這些地方講到法國、英國、德國許多人和許多事,他讀來讀去都不能徹底瞭解。最後,看到整篇宣言結束的地方,他竟高聲朗誦起來道:

“共產黨人不屑於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佈: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這個宣言說得太好了,太對了,簡直叫人興奮,叫人激動。但是這個宣言已經公佈了八十年,為什麼除了蘇聯之外,其他地方還不能夠實行呢?中國前兩年好像就要實行了的,為什麼後來又不實行了呢?想到這個地方,周炳放下書本,禁不住十分氣憤。他用右手握著拳頭,狠狠朝左手打下去,說:

“要毀滅這個醜惡的世界!”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低聲唱起《國際歌》來。那歌聲越唱越高,好像要壓倒窗外一片昏暗迷濛之中的風聲和雨聲。歌還沒唱完,他的臉上已經熱淚縱橫了。又過了十五分鐘。他把《共產黨宣言》裡面提出來的問題,一個一個地重新思考起來。他想到要用強力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這幾乎是肯定沒有問題的了,但是,誰來推翻呢?什麼時候推翻呢?用什麼辦法推翻呢?他想到這些問題,他自己做了回答,他自己又把那些答案推翻了。這樣子,經過三番五次的苦思焦慮,仍然找不到完全滿意的解決途徑。他想到這時候能夠問一問大哥多好,周金對任何問題都是那麼肯定、明確地做出強有力的判斷的。但是,現在沒有這種可能了。現在,他沒有可能再拿什麼事情去問大哥,他只能夠自己拿主意。後來,他又想,再約陳文婷見一次面,和她商量一下,也許是個好辦法,於是他拿起筆來給陳文婷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