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雄用英文說了一句話,那意思是:“為什麼?多麼聳人聽聞的和不可思議的,像是真實又像是幻想的奇蹟呀!”跟著又低聲唸了一首短短的英文詩,那大意是說老家的風光多麼美麗,老家的回憶多麼甜蜜,要離開那裡,怎麼也捨不得。一抹陽光從荔枝葉縫裡伸出來,斜斜地掠過周泉的臉蛋,陳文雄看見那上面有淚水的閃光,就著急地用英文催問她道:
“告訴我吧,我的安琪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了?”
周泉好像不勝重壓似的,氣喘喘地說:“我們的房子要賣了!”
陳文雄不說英文了。他在船頭大聲問道:“為什麼要賣呢?
不賣不成麼?“
“不成。”她膽怯怯地回答了。
“賣給誰?”他又大聲問。
周泉用一隻手帶著槳,那一隻手捂住臉說:“賣給你爸爸。”
陳文雄受了侮辱了。他覺著比別人當眾摑了他一巴掌還要難過。他急急忙忙地否認道:“沒有這回事!不,我完全不曉得!陳家買了周家的房子?笑話!我寧願把我所住的三層樓洋房,全幢都奉獻給你,連一片瓦也不留下!”往後,他們也不划船了,讓那隻小舢板隨著微風飄蕩,飄過一個灣又一個灣。當天晚上回家之後,陳文雄就向他爸爸陳萬利嚴肅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他慷慨陳詞,認為他們要買房子,哪怕把整個廣州市都買下來,也沒有什麼相干,就是周家的房子,可萬萬動不得。不只他們自己不能買,也不能讓任何別的人買去那幢房子。陳萬利和陳楊氏見他來勢洶洶,不想在這個時候惹他,就問他該怎麼辦。陳文雄要他們把周家的房契、押單一起退給周鐵,從前使過的銀子一筆勾銷,另外再送給周家一百兩銀子。陳萬利這幾天正碰上一樁高興事情,心裡很快活,因此一口就答應了,當堂把房契、押單拿出來,交給陳文雄,要他拿去還給周家。只是那一百兩銀子,後來他只給了五十兩。剩下那五十兩,陳文雄沒有追問,大家都忘記了,也就算了。周家的眾人看見陳萬利忽然慷慨仗義起來,都十分驚異,那不用說。就是陳文英、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這幾姐妹,都有點摸不著頭腦。只有陳楊氏一個人清楚:那是因為她家的住年妹妹阿添今年滿了十八歲,前幾天陳萬利把她提升了一級,任用做正式的使媽。陳萬利為了這樁事,著實高興。
那一天晚上,周炳和爸爸收工回家,見神廳坐著媽媽和姐姐兩個人。神廳裡和那天哥哥們在寫誓詞的時候一樣,在神樓上面點著琉璃盞。電燈沒有開,顯得非常昏暗。她倆好像在商量一樁什麼嚴重的事情,見他兩父子來了,就住了嘴。周炳經過他姐姐面前的時候,還看得出她臉上有一種又驕傲、又快活的神情,一直沒有消散。他回到神樓底自己的房間,拿了乾淨衣服和手巾去沖涼。周泉見爸爸回來了,也就悄悄走回她自己的睡房裡。她如今舉一舉手,走一走路,都是那樣得意洋洋地充滿了幸福的感覺,這一點,連周鐵也看出來了。
等周泉回房之後,他就問周楊氏道:
“怎麼了?又出了什麼喜事了?”
周楊氏也喜不自勝地說:“她陳家大表哥告訴她,從這個學期起,他願意把她的學費擔起來。他要阿炳也去上學。要是去,他就把她姐弟倆的學費全部擔起來。阿泉正在和我商量這件事。”
周鐵用手搔著腦袋說:“他家才退了咱們的房契和押單,又送了咱們五十兩銀子,如今又逐月貼補;這樣重的人情,咱們怎麼受得了?”
周楊氏點頭附和道:“這也是實情。可文雄那孩子,倒是仗我疏財,一番美意,不像他爸爸那樣。人家是誠心誠意的,咱們要是不受,反而顯得是咱們不近人情了!”
周鐵露出滿臉的感激之情說:“你說的也是,你說的也是。難為文雄那孩子,待咱們這樣好心。誰說民國的世界就一定沒有古來的世道了呢?怪不得那些年輕人整天在講自由、平等,說不定這就是自由、平等的意思了吧!”
周楊氏忽然像她年輕時候那樣子甜蜜蜜地笑起來道:“叫做自由平等,還是叫做別的什麼,我一點也不懂得。只是大姐往常總愛說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一個好人,倒是不確實的了。她自己的兒子就有這麼好的稟性,她自己也還不知道呢!”
周鐵說:“是了,我說你的傻勁又要發作了。人家大姨媽說的是世界上那多數的人,又沒有說個個都是壞人吶!”
周炳衝完了涼,走進姐姐房間,問周泉道:“姐姐,你為什麼只管樂,像是喝了門官茶一樣的?”周泉忍不住心頭的喜悅之情,一手將周炳摟在懷裡,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