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動。想起他自己過不幾天就要離開那打鐵鋪子,離開他爸爸身邊的手藝活兒,重新背起書包,當真和大家一起上學,他的眼淚就忍不住流出來了。陳文婷雙手捧著銀角子,頑皮地笑著催他道:“快些接住吧。人家的胳膊都發酸了。還要我下跪麼?”周炳正想伸手去接,忽然想起爸爸剛才說過他不願意向陳家借錢,就把手縮回來了,說:“不,我不能要。我得先問準了爸爸。”陳文婷生氣了,她瞪大了那雙小而圓的眼睛,使喚威脅的口氣說:
“你如今到底是要,還是不要?你說個一刀兩段!”“不要!”周炳並不害怕威脅,堅持地這樣說,“我不能要。”
只見陳文婷把手一揚,那些銀角子叮令噹啷地落在麻石鋪成的地堂上,到處亂滾。她把腦袋一扭,一支箭似地竄回家裡去。周炳沒法,只得垂頭喪氣走進神廳,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他二哥。可是神廳裡如今正在談論著一件重大的事情,李民魁正在慷慨激昂地對大家說:“咱們的抱負只不過是咱們的抱負。目前整個世界,還是沒有一片乾淨土!三家巷就是咱們的聖地。願咱們的三家巷永遠乾淨!願世界都變成咱們的三家巷!當心著:你一步踏出了這條巷子,就有一個活地獄在等著你!為了這件事,我整天是義憤填胸!恨不得……唉!……”處在這種情況之下,周炳覺著自己的事情太小了,插不上嘴。
外邊,何守禮正蹲在地上,不聲不響地把那些銀角子一個一個地拾起來。她的小哥哥何守義從半開著的趟櫳慢步走出來說:“阿禮,怎麼還不回來睡覺?爸爸叫你呢。”這何守義是何家的二少爺,今年九歲,身軀瘦弱,面無血色,一舉一動,好像都沒有一點勁兒似的。當下何守禮聽見哥哥叫喚,就站起來回答道:“我幫炳哥揀銀角子。炳哥明天要上學呢!”何守義說:“他上學不上學,要你管?”妹妹聽得哥哥沒好聲氣,就也喪謗他道:“我要管,怎麼樣?”哥哥說:“偏不許你管!”妹妹說:“偏要管!偏要管!”何守義沒法了,就跑過去摑了她一巴掌。何守禮是受得了委屈的人?當下就扯住哥哥的衣服不放,嚎啕大哭起來。拾起來的銀角子又重新摜到地上,咕嚕嚕直滾。看來事情像是沒個了局。
10 姐弟倆
鐵匠周鐵下了狠心,要把自己現下所住的房子賣掉,供周炳唸書,好讓他長大了深通文墨,明白事理,說不定將來也能像何五爺那樣,撈個一官半職,光大門楣。周楊氏卻捨不得這幢竹筒式的破爛平房,兩人一時拿不定主意。她對周鐵說道:“你自己的產業,你要賣就賣,我也攔不定你。只是你要想清楚,想透徹,免得將來又後悔。阿炳本來唸書念得好好的,是你叫他不念了。怎麼現在又變了心腸?”周鐵點頭承認道:“不錯,是我又改變了念頭。你瞧咱們門官神位兩旁那副對子:‘門從積德大,官自讀書高’!咱們積德也積了不少了,就是讀書還讀得不多。阿炳這孩子傻里傻氣,又蠢又笨,打鐵不成,當鞋匠也不成;做買賣不成,放牛也不成。說不定讀書當官兒,還有幾分指望呢!”周楊氏一想也是,可總捨不得房子,就說:“話雖然說得不錯,可是沒見官,先打三十板。你賣了房子,指望他去當官兒,總覺著不大牢靠。房子一賣出去,要買回來可難吶!”周鐵笑著說道:“婦道人家的見識!”
周家的房子要尋買主,自然最好還是去找陳萬利。第一,他那房子本來就向陳家押了錢使;第二,周、陳兩家是親戚;第三,周、陳兩家是緊隔壁,不先問問陳家要不要,在人情、道理上也說不過去。陳萬利聽說周家要賣房子,也就暗中和陳楊氏商量過這件事兒。論住房,他家是不缺的。但是他家缺了個花園。按陳萬利的意思,把周家的房子拆掉,和這邊打通,做個花園,倒也可以將就使得。陳楊氏覺著把自己親妹子的房子買來拆了,給自己做花園,恐怕別人會說話,因此一時也定不下來。
有一天,陳文雄約周泉去逛荔枝灣。他倆租了一隻舢板,順著彎彎曲曲的水道,向珠江的江面上劃去。兩岸的荔枝樹長得十分茂盛,剛熟的荔枝一掛一掛地下垂著,那水中的倒影漂亮極了,就像有無數千、無數萬顆鮮紅的寶石浸在水裡的一樣。陳文雄坐在船頭,背向著前方,臉對著周泉,使勁划著。周泉也是臉對著陳文雄,坐在船尾,用槳有時劃兩下,有時斜插在水裡,掌握著前進的方向。陳文雄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看著她,把她看得怪不好意思,就低下了頭,注視著樹蔭下的墨綠色的水面。這樣過去了一分鐘,又一分鐘,又一分鐘,陳文雄還是既不眨眼,又不說話地看著她。她窘極了,就說:
“密斯忒陳,我想我不久就要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