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拉了個散兵線,慢慢往這邊近來。
我拉開了架勢,揚起燃燒瓶,開始衝刺,那輛近在咫尺的九七坦克現在看起來真是龐大無比,它的炮口正對著我,像只毒眼。三八式步槍又響了一次,是個排槍,燃燒瓶從我手上落下,我摔倒。
坦克以一種人散步時的速度漫不經心地離開,日軍小隊雖仍拉著散兵線,卻也和散步一樣漫不經心,其中一個經過我身邊時,用刺刀捅進我的大腿,絞動了一下。
我死了,我就不動。
他們走了,消失於焦熾的地平線上——既然這邊焦土上已經沒有站立的中國人。
整個陣地都在燒著,白磷和汽油在燃燒,武器和彈藥在燃燒,屍體在燃燒,連泥土和彈坑都在燃燒,而我睜開眼時,只是看著在我身邊燃燒的那個燃燒瓶。它已經碎了,燃液在土地上流淌,流過我身邊,把我沒能劃燃的火柴一根根點燃。
我呆呆看著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它們不屬於我,從來就沒屬於過。
永遠是這樣的。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後他們和你的希望一起成為泡影流沙。在經歷四年敗戰和幾千公里的潰退之後,我的連隊終於全軍盡墨。
我叫孟煩了,家父大概是煩惱很多的樣子,以至要用我的名字把煩惱了卻。煩惱從不了卻,倒連累我從小心事重,心事多,而且像剛才死的這些大老粗們,總是“煩啦,煩啦”地叫著,有的是不認字,有的是圖省事。
現在他們都死啦,人要往好處看,我想我終於擺脫了“煩啦”這該死的名字。
一個多月後,我走在滇邊一個叫禪達的小鎮中,忽然聽得一個山西佬兒在我身後鬼叫:“——煩啦!——煩啦!”
我站住,因為沒能擺脫“煩啦”這個該死的名字受驚失望到猙獰。為了表示抗議我緩慢地顧盼,其實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誰。我現在給人一種遲鈍和呆滯的假象。永不言信和杜絕熱情,是我這種人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其實我是這時代為數不多反應奇快甚至過快的人類之一。
我站在巷口,禪達的這整條巷子現在已被劃為軍事區,嚇人名目下其實就是個潰兵集中地。潰散的各路諸候被集中於此以免對地方上造成困擾。巷口草率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後的幾個哨兵形同虛設,最多表示我們仍算是軍人。我仍穿著裝死時穿的那身衣服,這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髒汙和殘破,顯然在一月來的逃竄中又失落了某些部件。我手上玩著一盒火柴,但已經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
叫我的人自身後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兒康丫的軍裝釦子已經全部掉光了,以至始終得騰出一隻手掩著衣衫下襬,這是為了身份而非風化——一個兵也就敞著算啦,但康丫是准尉,他是官兒。
康丫,有著還算清晰的外表和絕對粗糙的心靈,生活對他來說是理應心不在焉對待的東西,在這樣的世界裡他的甘為弱智是一種自保。他最大的特點是無論何時何地,永遠在問任何人要任何東西,要不到無所謂,要到了便當財喜。他甚至上茅坑都不帶廁紙,認可蹲在那兒找人要,他總是厚顏無恥地在這樣做,因為他心裡模糊地明白:生活不會讓他這樣人佔到更大便宜。
康丫說什麼,是我們睡著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沒?”
我白眼向人,望了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抬到嘴邊張口,康丫敗不餒地拿開,“有煙的沒?”
我開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給了他一根火柴。康丫毫不在意地接過來開始掏耳朵,“有釦子的沒?”
這是康丫的絕活兒,他會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麼來打發他。我只好看了下我衣服上所剩無幾的扣子,康丫明白這算是默許,於是伸手拽走了一個。同時,他發現沙袋後的哨兵扔下了一個菸頭,足足半根!他在那菸頭剛落地時就打算撿起來了,但扔菸頭的很不給面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腳踩滅了。
我不吸菸,沒有康丫的那種欲求,所以我看著。一個軍裝工整補給齊全的編制內士兵和一個無兵無槍無彈只有一顆釦子的潰兵排長,像雕像一樣一躬一挺地對峙著,相當有趣。康丫很快覺得不那麼有趣了,因為哨兵拉了下槍栓,我們清晰地聽到子彈上膛,於是雕像們活了,康丫不屈不撓地撿起了菸頭,並且聰明地轉向了我,“有火的沒?”
我手上就捏著一盒火柴,我猶豫了一下,康丫立刻拿走了它,可那玩意兒的磷面都快被我玩沒了,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了,根本劃不燃。康丫徒勞地劃幾次後放棄了,扔掉了我的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