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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改都是我自己動手做的,用意大概就是讓讀者忘記我在福建有過幾個辦教育事業的朋友,省得在每次運動中給自己添麻煩。我今天還感到內疚,因為刪節並不止一次。我編傭文集》第十卷,還刪去了《短簡》中的那篇《家》,那是一九三六年寫的一篇書信體散文,後來收在《短簡》集裡,一九三七年和四九年共印過兩版,文章裡也提到“被我們稱為耶穌的人”,我接著說:“他的病怎樣了?他用工作征服了疾病,用信仰克服了困難。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大量、如此勇敢的人。大家好好地愛惜他吧,比愛自己還多地愛這個人吧。我知道你們是能愛他的。”《短簡》以後不曾重印,編入《文集》時我刪去了這封公開信。這也就是所謂“劃清界限”吧。我只說“感到內疚”,因為我當時刪改文章確有“一場空”的感覺,我也為那些過分的讚美感到歉意。所以我重讀舊作,並不臉紅,我沒有發違心之論。不像我寫文章同胡風、同丁玲、同艾青、同雪峰“劃清界限”,或者甚至登臺宣讀,點名批判,自己弄不清是非、真假,也不管有什麼人證、物證,別人安排我發言,我就高聲叫喊。說是相信別人,其實是保全自己。只有在“反胡風”和“反右”運動中,我寫過這類不負責任的表態文章,說是“劃清界限”,難道不就是“下井投石”。我今天仍然因為這幾篇文章感到羞恥。我記得在每次運動中或上臺發言,或連夜執筆,事後總是慶幸自己又過了一關,頗為得意,現在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終於到了“文革”發動,我也成為“無產階級專政死敵”,所有的箭頭都對準我這個活靶子,除了我的家人,大家都跟我“劃清界限”,一連十載,我得到了應得的懲罰,但是我能說我就還清了欠債嗎?

近兩三年我的記憶力衰退很快又很顯著。《文集》第十卷中明明有《黑土》,《黑土》中明明有《南國的夢》,我拿著書翻了兩天,只顧在《旅途隨筆》中追尋《南國的夢》。只有寫完本文的第一節,昨天我才發現在另一篇《南國的夢》裡我的確寫了不少葉非英兄的事情。說不少其實也不算多,因為我同非英就只見面幾次。用《南國的夢》作題目,我寫過兩篇短文,第一篇是一九三三年春天在廣州寫的,那時我剛剛去過泉州,在他的學校裡住了一個多星期,帶走了較深的印象,我一直在思考,我的心始終無法平靜,我又準備到廣東朋友新辦的鄉村師範去參觀,因此文章寫得短,也沒有講什麼事情。

第二篇是一九三九年春天在上海脫稿的,我從桂林經過溫州坐船回到上海,不久在報刊上看到日本侵略軍佔領鼓浪嶼的訊息,想念南國的朋友和人民,在痛苦和激動的時候我寫了像《南國的夢》那樣的“回憶”文章,敘述了我三訪泉州和幾遊鼓浪嶼的往事。我手邊沒有當時在上海刊行的文學小叢書《黑土》,不過我記得它就只印過一次,一九五九年我編傭文集》第十卷時對這篇回憶也不曾作過大的改動,我只是在文章的最後加了一個腳註。我這兒說:這篇回憶是在我十分激動的時候寫成的。我當時寫的並不是真實的人,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幻想。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再見到“耶穌”,我對他的看法已經改變了。

我最近在一篇文章裡說過這樣的話:“我也曾把希望寄託在幾位朋友的教育工作上,用幻想的眼光去看它們,或者用夢想代替現實,用金線編織的花紋去裝飾它們,結果還是一場空,我不僅騙了自己,也騙了別人。”用這幾句話來解釋以上的兩篇回憶,也很恰當。

對。這就是那位寫信人,那位我朋友的朋友所指的“劃清界限”的文章吧。我當初加上這個“腳註”,只是為了回顧過去,解剖自己,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確在當時表態就是檢討,就是認罪,就是坦白,“坦白”就可以得到從寬處理。

我好像還不知道葉非英和曾在廣東辦學的陳洪有都給劃成了右派,我的朋友中作為右派受到批判的人已經不少了。據說我在一九五七年“漏了網”,五八年幾次受批判,特別是在第四季度所謂“拔白旗”運動中被姚文元一夥人揪住不放,在三個刊物裡討論了整整三個月。我內心相當緊張,看不清楚當前的形勢,從鳴放突然“轉化”為反右,彷彿給我當頭一棒,打得我頭昏眼花,渾身打戰,五八年因為一篇批評法斯特的文章我主動地寫過兩次檢查。為了慶祝建國十週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約我編輯《巴金選集》。責任編輯看了全稿,還希望我寫一篇表態的前言後記。我不想寫,卻又不能不寫。在《文藝報》上發表的《法斯特的悲劇》記憶猶新。我戰戰兢兢,彷彿大禍就要臨頭,一方面挖空心思用自責的文字保護自己,另一方面又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