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的死法:上吊。豬號的房子真是專為上吊者而造的,有這麼多的橫樑,每根都又長又結實,一,二,三,四,五“……從頭到尾整整48根,挑一根我喜歡的,用細一點的繩子。夜裡沒人會來,有大把時間慢慢死。
我聽見平原上的狼嗥,想走出去看它們一眼,可它們跑走了。這兒的老鼠帶有一種神秘的病毒,叫做虎林熱,我們團有幾個知青就得了這病,死了。我看見這種背上有三道黑紋的老鼠也不躲開,但這病偏不願親近我。
團裡有幾個知青在撲滅山火時獻身。他們不顧風助火勢,頂風救火。就在被火吞噬的時候,他們高呼“毛主席萬歲”,護著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這樣他們成了革命烈士。
成為革命烈士這個念頭已不能再打動我。相反,我常常動點兒反革命的腦筋。涼水泉離國境線烏蘇里江不遠,走幾個小時就可以到那兒。
半夜跳進江中,輕輕遊向對岸,也許今晚我福星高照?再見,我的祖國!“工人階級無祖國,”誰說這話來著?馬克思還是列寧?趕快!邊境哨兵不知何時就會巡邏過來。狗拼命叫,突然一道電光劃破長空,子彈像雨點飛來。我被擊中了。“回來!”“回來!”“不!我決不回頭!”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連累家人。我帶著背上的傷奮力向前遊,一直游到江底……
想到這兒我忽然記起,江的對岸是蘇聯。我的白日夢仍是肥皂泡,跳出油鍋又落入火堆。就算我渺如塵芥,也不願意死成這樣。
我品咂著各種自殺方式,漸漸回憶起了我在聽奶奶的故事時感到的那種錐心的悔恨。在那個形勢下,我別無選擇,城池淪陷,若不想落入敵手,受盡凌辱而死,惟有自刎。但眼下,何苦匆匆?真想死,哪個晚上、哪種方式都是現成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本是無名,J、卒,生死不在他人眼裡,又何必非死在今天不可?拖到明天再說。過去我太沖動,欠思量,一錯再錯,形如覆水,我不能再犯致命的錯誤。
來北大荒就是個致命的錯誤。如果砍了我的一隻手,讓我回北京重頭來過,我也幹。當時我就這麼想,我的三個知心朋友,方、麗雅和老宋,也都願做這筆交易。
我和麗雅成為朋友是因為方的緣故,她倆在上海讀中學時就是親密朋友。麗雅與方不同,她出身於資本家家庭,1949年前家道富裕。麗雅從不說起她的父母,我想他們一定像麗雅那樣,很高傲。在我所有的朋友中,麗雅是最有天分的。她會彈鋼琴、畫畫、寫詩,而且她長得非常漂亮,月牙眼,亮晶晶的,紅潤的雙腮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她在人前總是笑,人後才流露其它的情感。我也喜歡這樣,在眾人面前談笑風生,不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
所以麗雅和我不必用語言表達彼此感受,我們心有靈犀,我可以輕易地透過她的假面看出她的志向、她的孤高、她的自卑和積在心中的悔意,我看她就像看我自己。在我們之間,言辭是多餘的,只會給感情的交流帶來妨礙。我和麗雅見面時,我們只說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事兒,但我常常想別人為什麼覺察不到隱藏在麗雅滿面春風背後的辛酸。她來北大荒的故事不是什麼秘密,村裡的每個人都耳熟能詳。
1968年秋天,上海第一次送知青到北大荒。北疆的生活激發了麗雅和方的無窮想象,她們雙雙報了名。幾天後,方接到了批准的通知,而麗雅沒透過政審:她的父母是資本家,到邊疆工作政治上不夠可靠。
得知這個訊息,麗雅搬出了父母家,還給他們寫了一封信,聲稱和他們劃清界線。但這還不行,後來她又寫了大字報公開譴責她的家庭,到了這個分上還是沒得到批准。方和其他人離開上海的那天,麗雅到火車站送他們。她溜上火車,把自己關在廁所裡,呆了四日三夜,車到虎林站時,她走了出來,呈上一份血書,發誓紮根北大荒。領導被感動了,終於讓她留了下來。
4年過去了,麗雅前途渺茫。其他知青的父母都疼愛自己的孩子,想方設法把孩子弄回城,而麗雅和家庭斷絕了關係,她離開上海前的舉動令她父母大失顏面,現在她又怎麼能出爾反爾,回過頭去求他們呢?再說,即使他們願意幫忙,也苦於力不從心。
結果,麗雅在涼水泉呆了整整10年。她是1979年和最後一批知青一起返滬的。後來她老覺得腰痠背疼,不知道患上了癌症。再後來她動了幾次手術,吃了很多苦頭,終在1993年永遠離開了人世。對她來說,去北大荒名副其實地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另外一個朋友老宋面臨不同的難題。她那年已經26歲,是我們村裡年紀最大的知青,比方、麗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