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拉動了。藍色工作服上的字在他面前有節奏地擺動,穿著橡皮長襪、大拇指突起的有彈性的雙腳在閃動,猶如小傘似的寬邊草帽在金屬架上左右搖擺。
心事重重的片島把腦袋低垂到胸口上。
他們路過《朝日新聞》報社編輯部的玻璃混凝土的龐然大物。上面幾層樓是漆的黃色,這是日本的希望和追求的象徵,下面一層是天藍色,這標誌著理想與和平。
老人似是而非地苦笑了一下,他已聽說報社今天停刊了。
“是啊,希望,追求,理想,和平!”他難過地說。“他們不再存在了,不會再有真正的日本人了!”
這時,他們是在該市的主幹道——銀座大街上行走。
片島本來只想遇到第一輛出租汽車就換乘汽車,但他繼而一想,他反正沒什麼地方要急著趕去,就在這人力車上有節奏地搖來擺去也不壞,可以思考思考……
經過了一個出租汽車站,片島並沒有讓人力車伕停下。但人力車伕自動停了下來。白髮老人十分驚訝,他們並沒有走多少路啊,人力車伕怎麼忽然想起要休息了。啊,對了!還是那麼一回事。
人力車伕的胸部痙攣般地高高隆起,每呼吸一次兩肋就深深地陷塌下去,彷彿能貼到脊椎上去。
噢,就是說,空氣稀薄得已使人有所感覺了。除此以外,還是頂風。
人力車伕通常都活不滿四十歲。這個身體結實的小夥子大約二十五歲光景。那就是說,他還少活了十五歲……
車子又拉動了。
車伕停下的次數越來越多,但片島還是沒有回掉他。
雖然他們仍然走在主幹道上,但周圍的一切卻都變了樣高大的石築樓房不見了。銀座大街兩旁這時盡是些平房,很少有兩層樓的小木房。人力車伕彷彿把老人帶回到一百年以前的情景中去了。
可怕的風使人也感覺到了。繃糊在牆框上的紙,很多地方都破了,露出了窟窿。透過這些掛著小塊小塊紙的窟窿,可以看到屋內的一切:檸檬色的席子、屏風以及沒有陰影的畫片。
片島一下記起了其中的一個窟窿裡有一張神色恐懼的婦女的臉孔,她梳著高高的髮型,頭髮又硬又黑,黑得象黑漆。
不停歇的風破壞著周圍的一切。豎掛的寫滿字的巨幅標語早巳被撕成碎片,許多貼標語的竿子被折斷了。連那些高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電線杆也十分明顯地向東南方傾斜,而且,不止是電線杆如此,還有那些矮小的裂開的日本雲杉——不,還有:就連玩具似的房屋也朝同一個方向傾斜了。藍色的有稜角的屋頂看上去也快要刮掉下來,象是凝聚的浪花被捲起了邊緣。
彷彿是颱風在用它那從海洋這個監獄中掙脫出來的一種非常溫烈的看不見的重力使勁擠壓房屋。但這並不是颱風。
片島將軍十分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在又一次停下休息時,片島問車伕:“你不怕死嗎?日本人!”
“我怕失業,但我不怕死,先生。”車伕回答說,他重新拿起刷漆的車杆。
再繼續向前走的時候,兩人都沒有吭聲。
最後,人力車伕在一幢不大的二層樓房旁邊停住了。片島下了車,付了錢。
車伕瞪著吃驚的眼睛,但片島背轉過去,走到門邊,開始脫皮鞋。
車伕又數了一遍錢。
“我的天哪!”他低聲地說道,“他給我付了兩倍的錢哪!”
車伕想奔過去跟在這個奇怪的白髮老人身後,但老人在自家門坎後面消失了。
迎接片島的是一個還不怎麼年老的婦女。她深深彎著腰,前額碰到了席子。她從染成黑色的牙縫裡說了句什麼話。遞給他—封信。
將軍一手拿著皮鞋,一手拿著信,對向他彎腰的婦女沒看一眼就進了屋。
信封上書寫地址的很不老練的筆跡使他的心一下子高興得收緊了。這一天來所受的種種委屈都忘個精光。他並未迴避婦女在場就脫下了軍官的禮服和褲子,滿意地穿上了遞給他的和服。老人蹲下來,用他那發抖的手指把信拆開。
信是他的養女寫來的,那是一位可愛的小姑娘,現在巴黎。片島希望務必讓她在那裡受到教育。
片島記得多麼清楚啊,那個小女孩過去曾唱過的一首逗人發笑的兒歌:
烏龜,你聽,你聽,
烏龜太太,請你聽!
片島對一張條幅看了一眼,條幅上有他為養女寫的一位古代詩人的一首詩:
子夜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