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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樊親隨的列傳裡,這樣的好言語,居然沒有絲毫的影響,省略得一片乾淨,實在令人不解。或許馬遷大哥的意思是,大凡讀這段史,總不能不去讀《項羽本紀》,讀了自然其他可以從略。這道理固然沒什麼錯,只是斷絕了從心所欲亂翻書的機會,假如有人正巧只讀了樊親隨,之後便沒了興致,或者就不待見那楚霸王,偏不去讀本紀,豈不使精彩錯身而過,令樊親隨的形象,憑空削去一截血肉?

誠然,鴻門宴會,被後人以為破綻多多,不足為信史,甚至有人寫楚漢相爭,隻字不提本事,據說是因為窺破該事好奇誇大,彷彿文學。不過,歷史從來就是人寫的,在歷史的外殼上套上文學,或者相反,都未必不是歷史的一種寫法。沒有破綻的,未必就是本來的歷史;有破綻的,或許正是歷史的本身。新歷史主義者就認為,歷史與文學,沒有根本的區別,只在誰寫,怎麼寫。還有人說,歷史的一項功用,乃在於提醒世人,大千世界的萬事萬物能夠不可思議到何種程度('美'史景遷《皇帝與秀才:皇權遊戲中的文人悲劇》)。我想,這種能夠不可思議到的程度,文學亦未必足以表現得清楚呢。所以有前賢說,藝術其實比歷史更真實。

當然,有了《項羽本紀》裡精彩到被人懷疑為非史,並不等於說在樊親隨的列傳裡就沒有破綻。哦,此處所謂的破綻,倒不是信史與否的原則,而是相關事實的遺漏,這遺漏的嚴重,又遠甚於鴻門精彩裡憑空削去的那些骨肉。

正在鴻門宴會之前,沛公劉三兒引兵至咸陽,秦王子嬰出降,沛公進了秦宮,見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不可勝數,肚皮裡貪財好色的本能立刻活躍起來,便打算逗留下來,細細作用,從容享受。

按說富貴就是要享受,只是這享受有時辰火候的拿捏不同,因此導致究竟是大王還是皇帝的差異。於是有明眼人出來勸諫,終於使劉三兒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封存了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之後召集父老豪傑,約法三章,令百姓歡喜愛戴,惟恐他不做自己的父母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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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屠之闕如(3)

該說重寶財物美人滿前,能夠不顧而去,顯示了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的金剛精神,的確是定力十足的表現,劉三兒不愧漢高祖;不過這定力,終究是謀臣的規勸謀劃之下,方才煥發出來的,所以那明眼人的勸諫,果然是大是大非的判斷,一如後人的評價:基帝王之業,息奸雄之心者,獨藉此耳。

如此的豐功偉績,該明眼人自然當是謀臣之流——也的確有,譬如留侯張良——但又不僅是謀臣,也還有赳赳武夫如樊親隨者。

留侯的說辭正在他的世家裡:

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

原來樊親隨的勸諫,乃在留侯之前,但在世家裡,只有簡單的一句: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而在沛公自己的本紀裡,也只有“樊噲、張良諫”含混的一個帶過。本紀裡含混,姑且可以理解是為尊者諱的詳略得當;留侯世家本是留侯做傳主,詳留侯略他人自是當然;可是在樊親隨的列傳裡,本主那被留侯誇獎為“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的忠言,居然隻字未提,甚至此一大事件,連個語在某某的機會都不給,實在令人看不明白。

當然,如果樊親隨的忠言過於逆耳過於毒藥,或許也有刪削不錄的必要。好在後人的集解中,提到的“一本”裡,果然具有這段勸諫,可以擘來校正視聽:

噲諫曰:“沛公欲有天下邪?將欲為富家翁邪?”沛公曰:“吾欲有天下。”噲曰:“今臣從入秦宮,所觀宮室帷帳珠玉重寶鐘鼓之飾,奇物不可勝極,入其後宮,美人婦女以千數,此皆秦所以亡天下也。願沛公急還霸上,無留宮中。”

揣摩這段話,的確沒有留侯的說辭講究,說了從入秦宮,又說入其後宮;語氣上也稍稍有些咄咄,所謂欲有天下還是欲為富家翁,高下立判,如此詰問,頗有些逼人的鋒芒,自會令長官心裡面先就不爽,後邊的結論也說得不夠祈使,無怪長官不聽。但親隨的身份畢竟不同於職業謀士,史書上說,小樊的太太又是沛公太太的妹子,雖然不確切當時兩人是否已經挑擔連襟,但親切該是自然的,因為不親切便不會成為連襟,成為連襟便不能不親切,二者孰因孰果,都不影響小樊和長官的親和力,於是,正是情愈切則辭愈急,自不必非修辭才能立其誠也。又何況,留侯的所謂助桀為虐,修辭固然是修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