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送去她的外公家。
能找到外公的家嗎?
她一路忐忑不安。
在靜安寺路與西摩路交界處,一幢舊式的三層樓的·堂房子的門楣上,釘著的藍底白字的門牌上,寫著的正是外公的地址!
她緊張地向樓下住戶打聽廖鳳書老先生時,二樓樓口探出了李媽的身影,李媽像發現了火燒屋似地狂喊:“二小姐———老爺———老太太———二小姐來啦”
陳香梅不知自己是怎樣奔上二樓的!她軟癱地扶著欄杆,大口大口喘著氣,所有的力氣都已耗盡。昏黃的的電燈光和各家做晚飯的煙火氣將一切都朦朧恍惚了,昏暗的荒涼的夢中又分明響著鍋盆碗盞的碰撞聲!
這就是外公的家?古都巨宅已繁華事散!
外公外婆從裡屋出來了,是激動還是衰老,他們的步履顫顫巍巍的。
她張開嘴,卻喊不出。
外公張開雙臂:“哦,寶寶———”
“外公———”如裂帛一般,她撲向外公,她抱住外公,嚎啕大哭。
她哭!哭母親去世的悲涼和寂寞,哭圍城18天的虛空與絕望,哭淪陷時的荒涼和沉淪,哭流亡時的幾死幾生的驚心動魄……殘酷的戰爭和家族的變故讓她過早地成熟,可是一聲心疼她的“寶寶”,又讓她迴歸成少不便事的女孩。
她壓根忘了身旁還有一位黃頭髮的准將。准將卻不甘寂寞,他聳聳肩,兩手一攤:“中國女孩,話太少,眼淚太多!”
抹眼淚的外婆這才注意到他,請他坐,留他吃飯,他倒是很樂意。
惜話如金又淚如泉湧的中國女孩,在他眼裡是個誘人的謎。
艱難的選擇(4)
他沒有體悟到八年離亂在中國人心上烙刻下的永恆的傷痕!
·34·
初到上海的產陳香梅大撒把。
她發誓不再徒步行遠路,過去的歲月步行的里程不堪回首!而上海大都市的交通委實方便,不久還有獻殷勤者的小車接送。她發誓不再吃一粒豆子,香港淪陷前後的日子,腸胃已對五顏六色的豆類產生了抗體。而外婆寵她,每日總是翻著花樣給也做好吃的。她將小辮子剪掉,燙成了大波浪;陰丹士林布旗袍換掉,一口氣了買了幾襲時髦的花旗袍;圓口布鞋規範之以銀色紅色黑色的高跟鞋。她迷上了跳舞,法租界的夜總會百樂門、阿根廷、喜臨門,還有法國俱樂部和國際大飯店,都留下了她婀娜婆娑的舞姿。
玩就玩個痛快,享受就盡情地享受。痛苦她已嚐了個夠,她得品味美麗、青春、豪華和瀟灑。
她喜歡這座魔都。外國人稱它為“冒險家的樂園”,中國人視它為“十里洋場”。她喜歡外灘集各國建築風格為一體的建築群,喜歡霞飛路南京路光怪陸離的一排排櫥窗,喜歡叮鈴作響的電車,喜歡街道兩旁整齊高大的洋梧桐樹,喜歡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夾雜著各國各族形形色色裝束的人兒,喜歡燈紅酒綠不夜的夜上海,喜歡這座充滿活力的國際性的大都市,東西文化在這裡交融碰撞。
記者的良心卻從未泯滅。
沒有了鐵蒺藜,趕走了侵略軍,但她發現,仍有蛆蟲在吞噬著都市。接收大員、貪官汙史巧取豪奪,驕奢淫逸,投機倒把,黑市交易如火如荼,通貨膨脹,法幣 貶值,老百姓仍在水深火熱中煎熬!這邊是飢餓的市民排隊購米的喧鬧與無奈,那邊乞討的老人孩子向你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她的心為這顫慄。這是一座華美又齷齪、繁榮又扭曲的畸型的都市。
她上班的上海分社在鬧市區圓明園路的大樓中,上海文匯報也在同一棟大樓裡。分社社長馮有真,在沉穩文靜的文化人中,他倒像條豪爽俠義的漢子,且又平易近人。他讓陳香梅負責採訪救濟分署和行總的新聞。救濟分署指的是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駐華分署,行總則是行政院善後救濟總署的簡稱。行總第一任署長是蔣廷黻,湖南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行總是辦理救濟與善後工作的,但是,從中漁利倒賣黑市者有之,無端作梗,興風作浪者有之,翫忽職守,任其黴爛者亦有之。有一批藥品本是運到東北的,但在煙臺卻被無理扣留,陳香梅前去採訪後,十分憤慨,即在報上發了一段新聞。這則新聞引起了讀者的共鳴,卻也引來了威脅,有人要陳香梅交出新聞的來源,陳香梅理直氣壯反問:“請你回答,這段新聞真實否?!”倒也叫對方無言以對。
在上海新聞圈裡,她結識了幾位女記者。一位是同樓的文匯報的表筱梅,只比她大兩三歲,樸實真誠;一位是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