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這樣的家,在北京他還有幾處。並非奢華,只因他的家太龐大,樹大分叉。他已養了四兒六女,老大老四老五老八為兒子。實指望長子擔梁,無奈最不成器,一心仰賴家世的庇廕,生生就是敗家子一個,怎麼扭也扭不轉,只有眼不見為淨了。四兒未成年便夭折。五兒八兒還算爭氣,皆往英、美留學,五兒已學成歸來,供職外交部。六個女兒倒給了他莫大的慰藉,不只是個個如花似玉、善良嫻淑,而且皆聰慧好學,他就不信“女子無才便是德”。特別是老二老三,這長女次女被他視為掌上的一對明珠。
長女就是陳香梅的母親廖香詞,教名伊薩貝娜,次女教名維德麗亞。廖家信奉天主教。兩姊妹只相差兩歲,自小形影不離,性情相投。少女時雙雙去到英國、法國和義大利求學,像那時中國最早出國留學的宦門閨秀一樣,不過是學音樂學繪畫學文學,沉醉其間,陶冶情操而已。她倆像她們的父母一樣,精通英、法、德、日、西班牙、葡萄牙和母語漢語等七國語言,遂成為上流社會的標準淑女。她倆先後出嫁,伊薩貝娜嫁給了陳應榮,維德麗亞嫁給了沈覲鼎。陳家、沈家原本是福建望族,與廖家皆謂世交。但歲月滄桑,時事變遷,陳家沈家而今都不旺了。但廖鳳書卻不只是視女婿為半子,而是成了忘年交。他以為應榮、覲鼎皆勤奮刻苦,極有潛力,因而鼎力提拔他們。當然這其中也包含著對長子的深深的絕望。
伊薩貝娜生下兩個女兒時,維德麗亞生下兩個兒子,她倆的老二同年。
陳家、沈家這兩個小家庭就寄住在夫人的孃家。
出了嫁的女兒仍在自己的閨閣中自由自在,做了母親的女人仍是享譽社交場中的名媛淑女,這真謂當時中國女子中的大幸者。“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不分官方民間的。兩姊妹的福氣,當與母親分不開。這位母親一掃同齡中國女人的老氣暮氣,她愛著色澤豔麗的衣裙和極精緻的紅舞鞋,珠光寶氣、華美絕倫地旋轉在舞會上,叫男男女女咋舌,又不得不豔羨驚歎!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外婆,卻偏要跟那班抽著水煙筒、梳著髮髻、纏著小腳、怎麼老氣就怎麼穿著的中國女人對著幹。是的,這位邱家小姐雅琴落生在道地的土生華僑家庭。邱家在十八世紀末葉去到加利福尼亞,經營西海岸與中國南方之間的生意,遂成為一富商。邱雅琴生在華盛頓,長在美國。這個華僑富商家族並未用中國舊傳統的框架來禁錮她塑造她,直到廖家邱家結親,她跟廖鳳書在舊金山結婚以後,她才回到中國。而廖鳳書不只是開放,且深愛她,並不要求她入鄉隨俗,反之,他以她的美麗鮮活、青春永駐而引為自豪。
於是,這個古老北平胡同裡的家,便充滿了鮮活、青春的空氣。
可對於身為女婿的中國男人,不管岳父岳母如何新派如何鍾愛他們,也不管他們自身所受的西方教育如何深廣如何理智,他們靈魂的深處,只怕還是掩藏和躁動著“寄人籬下”的感傷吧,這鬱郁蒼蒼的身世之感,或許便是人生悲劇的種子?
但是,這樣的環境對新的第三代的成長,無疑是健康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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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在外祖父家(2)
香梅的童年是無憂無慮的。
香梅的童年是七彩紛呈的。
從扶著搖籃蹣跚學步起,圓滾滾又轎小玲瓏的她就倔強好勝。比她大四歲的姐姐早早地上學了,可她偏愛跟姐一塊玩;比她僅小一歲的妹妹香蓮,她居然嫌人家太小,玩不到一塊!姐上學了,她就獨個在一大堆玩具中耍,膩了,她會悄悄溜到外公的書房門口,這書房,廖家上下沒有誰敢不請自進,可對這小東西例外,因為她是外公的小寶貝。她擠開一條門縫,小腦袋探進:“外公———”他們終究是南人,喊外公外婆,而不叫姥爺姥姥。
外公立馬放下手中的書或筆,向她伸出雙手:“哦,寶寶———”
寶寶像一隻小鳥,飛上了外公的膝頭。
外公教寶寶讀書。外公最喜歡教寶寶讀中國書。那象牙籤,那錦套子,那松煙油墨印上了毛邊連史的氣息,外公貪婪地吸著:“這是中國書才有的冷香呵。”什麼也不懂的她也就裝模作樣翕動鼻翼吸著。外公樂了,教寶寶念唐詩宋詞元曲,她仍什麼都不懂,可咿咿呀呀念著,只要祖孫同享聲韻之樂,足矣。祖孫倆念得最多的是李白、李商隱的詩,李煜、李清照的詞。寶寶·著黑葡萄般的眸子問:“外公,你好喜歡李叔叔李阿姨呵。”外公哈哈大笑:“外公最喜歡寶寶。那可不是叔叔阿姨,是中國文化的老祖宗。”
外公隨她在書叢中翻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