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順從地搬到別院,只有母親會來看他。
時光流逝,當他母親滿頭銀髮的時候,他發現銅鏡中自己的臉,就像還是昨天一樣。
算算年紀,他應該有六十,花甲之年仍然有黑色的髮絲光滑的肌膚,如果不是妖物,會是什麼。
連他自己都相信了。
父親去世之前他回過一次府裡,他的親生弟弟——和他流著同樣的血的人,已經是府裡的主事,他用柺杖指向他:“是你折煞了常家的福氣!你不能回來見父親,你會害死他!”
他跪在高高的臺階之下,望著弟弟手裡的柺杖,他連請求的話都說不出口。
最終他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他以為他註定要在別院老死下去,但更殘酷的事還在後面。
在某一個夜晚,別院突然被人圍住,他的族人用火把指著他的臉,說他是妖物,是不祥之人,要他死去。
他的母親拼命地護住他,保護他,她蒼老的臉上滿是眼淚,她哭著說:“這不是你的錯……”
他做錯了什麼要被同族燒死,他真的不明白,可是他讓他的母親——對他最好的人,這樣的難過。
他不甘心,不願死去。
他逃離了,漂泊在外,無家可歸。
世事變遷,太祖皇帝駕崩了,建文帝即位了,燕王起兵了,之後是永樂盛世,之後是仁宗皇帝,仁宣之治,時間在他身上駐足,他頭髮仍然是黑色,肌膚仍然有著年輕人的彈性,他開始在各個地方遊歷,卻不停留,身邊的人不停地變幻著,都是陌生的臉龐,別人問他叫什麼,他只會說,姓常。於是別人叫他常生,多麼籠統的稱謂,可是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已經不在世上了。
後來遇見她。
他很久之前也被父母提過婚事,最初因為身體,之後因為流言,婚事每每提起都是不了了之,他也沒想過娶妻,可是她不一樣。
他在某處遊歷時以代人寫書信為生,她要寫信給出嫁的姐姐,站在他身邊看他寫字,他寫完後抬起頭,她對他一笑:“從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字。”
他起初並不在意,後來她太頻繁地來代寫信,每次替他磨墨,旁人都看得出來她的心思,提醒了他,他卻不敢太過靠近,怕會害到她。
女人未出嫁就有這種傳聞是有辱家門的,後來她的家人找了來,他明白裡面的含義。
她是個平凡的女人,不漂亮,也不聰明,不認得字,也不懂詩書禮儀,可能就是因為太過平凡,讓他覺得心安定下來。
這個時代的婚事並不需要太多熱烈的情感,他娶了她,洞房花燭夜,她的長髮纏繞著他的手指,她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這是我最重要的一天……”
對他而已也是,因此從這一刻他有了普通人的人生。
可是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婚後的生活平淡恬靜,兩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兒子,自己的血脈得以延續,他幾乎流出眼淚,對於她,他感激地發誓要對她好,給她所有。
兒子滿月時,妻子抱著孩子對來祝賀的親戚說:“我老了,他還一點都沒變呢。”
這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話,在他聽來卻如警鐘響起。
她會老去,他們的兒子會長大成人,而他不會變的,他要怎樣解釋他的不變,尤其是對著一天天長大的孩子,對著孩子身邊的那些人和眼光。
他考慮了很久,終於將他的秘密告訴她。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反覆解釋著,他不是妖物。
她呆住了,然後是一連幾天的沉默。
他不知道她會給出怎樣的結論,他所做的只有對她好,對孩子好,同時等著她的宣判。
一個月的晚上,她抱著孩子哭,對他說,要他離開,她想孩子正常地成長,不被外人當成異類的孩子。
他尊重了她的決定,連夜離開。
其實他並非走遠,他在暗處看著她和漸漸長大的兒子,揹負著拋妻棄子的負心罵名。他偷偷地送錢送東西,都很小心,怕被周圍鄰居發現。
後來她改嫁了。
這個時代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太艱難了,他一點也不怪她。
只是他無法再看著她和孩子跟著別的男人一起生活。他來看她的次數減少了,幾天一次到幾個月一次,到幾年一次。最後一次看她時她已經很老了,發如雪鬢如霜,她已經失明瞭,認不出他。
他離去時不小心碰見了他的兒子,他現在看起來比他還要年長很多,他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