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聽她的解釋,他們的火把逼近著,他抓住母親的手,想將她推回安全的那一邊,他認命了,就算他被同族燒死,他不能連累到他的母親。
女人努力地抓住他的手,她的蒼老的臉上滿是眼淚,她哭著說:“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你快走吧,你要好好活著……”
母親的眼淚像火一樣燃燒著他的心,那一瞬間他不再認命,他想活下去。
他逃離了,另一種的離家出走,一漂泊就是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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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坐公車回家,天色漸漸陰了,慢慢飄下了小雨。
車上人很少,雨點打在玻璃上往後退去,滑過的痕跡像眼淚,杜紹言坐在公交車最後一排的座位上,他靠在玻璃上望著窗外,那些水的痕跡映在他的臉上,他像在哭。
但實際上沒有,他的臉上一直乾乾淨淨。
常生坐在他身邊,他想了很多安慰的話,卻都覺得無法真正安慰到他,因此他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杜紹言反握住了他的手。
車到了一個站又下去了幾個人,車廂更加空蕩蕩。
“我以前恨他,覺得他對不起媽媽,”杜紹言輕聲地說著:“媽媽生病的時候我還小,當時的事都記不清了,她過世之後爸爸把家裡所有和媽媽有關的東西都收下去,也不準別人提,我覺得他太無情了,從那時起我就恨他,後來沒多久他娶了那個女人回來,我當時只有八歲,在婚宴開始時我趁他們不注意故意打碎他們喝交杯酒的杯子,他很生氣,叫人把我拖下去,我那時恨死他了,巴不得他死了……”他嘆了口氣:“結果他現在真的死了,葬在媽媽的墓碑旁,我又突然覺得,他很愛媽媽。”
常生望著他淡漠的側臉,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仍然是冷靜的表情,像與已無關。
“從前我年紀小,想不明白,以為嘴上不提就是心裡沒有,”杜紹言慢慢地轉過頭:“爸爸最後是一個人,陳醫生說他想見的人在另一個世界等他,我相信的,他只愛媽媽,我都想起來了,媽媽過世之前爸爸沒那麼老的,他身體一直很好,媽媽過世的時候他頭髮白了,像一夜老了十歲,那幾年見過爸爸的人都說他老了,如果不是很愛一個人,怎麼會白頭,怎麼會老,怎麼會絕口不提,怎麼會這麼……愛我。”
常生看著他深色的瞳孔,那裡面的悲傷他感同身受,他鼓起勇氣說道:“先生,還有夫人,都希望少爺能幸福,不要這麼難過。”
“爸爸很愛我,他不在了,媽媽也很愛我,她也不在了,我這次回去見外婆,外婆已經很老了,她已經老得只有白天能看清楚東西,她總有一天也會不在的,那時候就剩我孤獨的一個人,”杜紹言重複道:“一個人。”
“我會陪著你。”常生突然地說道:“我不會讓你孤獨的一個人。”
車子開得很慢,雨水吧嗒吧嗒地打在車窗上,空氣中的潮氣沁入心底,讓人微微地寒涼。
杜紹言反而淡淡地笑了:“你現在能陪我,你能陪我一輩子嗎,你比我大那麼多,總會比我先走。”
公交車又停了下來,又有兩個人下了車,車廂裡只剩他們兩個乘客。
杜紹言接著說:“你看這輛車,開始有一些人坐在一起,後來慢慢有人到站了,就下車離開了,最後人越來越少,人和人的緣分也像這樣,就只有那麼短短的一段。”
常生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他一直都不擅長言辭,他不知道該怎樣讓他振作,他這個樣子讓他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到無法說出任何話語。
“常生,我覺得你很可憐,你說你家人都不在了,你是不是也一次次地失去親人,父母,妻子,孩子,”杜紹言看向他:“你真的很可憐。”
“是的,所以我知道你的心情,”常生終於開口:“我陪著少爺,一生一世,我可以。”
“傻瓜,一生很長啊,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杜紹言笑了一下,也握緊了常生的手。
車子搖搖晃晃地開著,窗外雨聲一直沒有停歇。
常生清楚明白自己承諾的含義,他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信口開河,只要他說了他就會做到。
他說要陪他一生,不是杜紹言的一生一世,而是常生的一生一世。
他的一生並不是六十年、八十年、甚至一百年那樣的長度,他有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歲月在等待著,永遠,就是那麼遙遠,他會活下去,一直一直地活下去,他會陪著這個少年,到他成年,到他老年,到他死去,到他成為一塊潔白的墓碑,他會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