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華不即回答,顯然是在思量,需要不需要承認?胡宗憲本是隨口一問,見此光景,意會到自己這句話問對了,因而很注意地凝視著。
“我不瞞你!”趙文華終於承認了,“東樓很好此道,我是替他蒐羅。”
東樓是嚴世蕃的別號。胡宗憲心中一動,以此因緣,交結權貴,說起來是太卑鄙了些;但是,權貴果然如此交結,又何必放著捷徑不走?事到如今,無須畏首畏尾!反正只要上了路,自己有自己的趨向,功罪千秋,後世自有定評,不爭在這一時。
這一轉念之間,主意完全打定,從容說道:“大人的吩咐,我自然盡心遵辦。不過大人與嚴公子是昆季,在我,素無淵源,不敢冒昧。請大人在嚴公子面前,不必提起我。”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是“將先擒之,必先縱之”的手法,怕自己“差使”幹得太巴結了,趙文華會生疑忌之心,怕他越次結交,特意表明心跡,好安他的心。
“汝貞,”趙文華拍拍他的肩說,“慢慢來!東樓亦是很愛朋友的人,像老弟臺這樣通情達理講義氣,他亦一定另眼相看。慢慢來,慢慢來,都包在我身上就是。”
相見才第二面,而趙文華有此表示,可算推心置腹的了。
胡宗憲深感安慰。不過,表面不能不矜持,只莊容頷首,表示感謝。
辭出行館,在歸途中回想昨晚至此刻與趙文華兩次交往的情形,胡宗憲不辨自己心中是何感覺?用這樣卑瑣的投贈,訂立交誼,當然是一件可恥的事。而原以為趙文華驕態自大,難以親近,卻不想如此輕易地結成深交,自也不免欣慰。他心裡在想,不論如何,情勢已經變化過了,自己委屈於張經、李天寵之前,日子可能不會太久。一旦振翅,如何高飛?從此刻開始,就得好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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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總督衙門格外熱鬧,轎馬紛紛,冠蓋雲集,來赴張經所設的盛宴。宴會是專為趙文華所設,滿城文武,奉邀作陪,還傳了最有名的一個戲班子,在筵前伺候。
趙文華見此排場,心中略略脾氣了些。可是,張經的禮數雖隆重,神態卻很冷漠,只淡淡地敷衍著,既不問趙文華到浙江來的使命,亦不談他自己如何部署軍務。貌合神離地寒暄了幾句,向左右使個眼色,便有人來啟稟:“席面已整治完備,請貴人入席。”
筵席設在花廳中,一共9桌。居中一席,趙文華首座,張經和李天寵相陪。廊下教坊,咪哩嗎啦,吹打了一陣;張經和李天寵應著樂聲,依次敬酒。然後有個青袍工,跪在紅氍毹上,高捧一個戲折,請趙文華點戲。
將戲摺子接到手裡,趙文華不看先問:“是南曲還是北曲?”
“是北曲。”
“既是北曲,”趙文華看了張經一眼,“就演唱《中山狼》吧!”
怎麼點了這出雜劇?滿堂陪客,無不詫異。當然,張經不能無疑,更不能無憾。
於是座客中便有了聲音極低的交談。談的是《中山狼》——有這樣一個寓言:戰國之時,趙簡子大獵山中,獵到一頭狼。隨從中有位東郭先生,不知怎麼動了惻隱之心,為狼請命。到後來,這頭被救的狼,反而咬死了東郭先生。因此世人以《中山狼》譬作恩將仇報的不義之人。雜劇《中山狼》出諸一位大名家的手筆,寫此一劇,並非偶然,亦有一段本事在內。
這位大名家姓康名海字對山,陝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的狀元,博學能文名滿天下。正德初年,大璫劉瑾當權;頗想延致康海於門下。康海怎肯依附太監?任憑劉瑾如何卑詞厚幣,他只是落落寡合。
同時又有位大名家李夢陽,宇獻吉,才思雄偉,以復古自命;平日論文,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他亦是弘治的進士,在做江西提學副使時,得罪了劉瑾,被捕下獄。想來想去,自己的一條命只有康海能救,便託獄卒遞出一張紙條,送給康海,上面只有11個字:“對山救我!唯對山有能救我!”
文人相輕,自古已然,康海自負高才,平時不肯向李夢陽低頭,所以彼此並不和睦。但李夢陽那句“唯對山有能救我”,卻深深打動了他的心,因為這是頂極高明的“高帽子”,一下子激發了康海責無旁貸的俠義之氣。
當然,李夢陽那句話中,已明白表示,他的生死操在劉瑾手中;而劉瑾又唯康海之命是從。康海自己亦有此把握,所以毫不遲疑備車直奔劉瑾的私邸。
劉瑾幾次去拜訪康海,他都預先避去。此時聽說康海來回拜,大喜過望,開正門迎接,備酒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