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熱水中洗澡一樣,彷彿腳下的大地是一塊灼熱的鐵塊,地面以上都是被蒸得如在仙境中騰熱雲駕熱霧的仙物一般。我想M老漢並不經常赤膊幹活。他光著上身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脖頸以上的部分:脖頸和整個臉部是相對地黑黃色。脖頸以下的部分:前胸後背和手臂是相對地深黃色。兩部分形成鮮明的對比,彷彿命運完成使命的痕跡。這並不可笑。而吸引我去想,他這樣地幹一輩子活兒,一日就是幹活兒吃飯睡覺,生活倒簡單,無所顧及無所憂慮,可最終的結局和中途撒手不幹有區別嗎?
想他一個農民會這樣,整個人類何嘗不也面臨這一種思想困境?設若是失望、放棄的那一種回答,那更從何而談我們的追求、奮鬥?
M老漢只對我們說過一句話。當時堅巖還在工地上幹活,Y當然也在。M老漢吆著牛,從工地上經過。(他是要吆牛去山的另一面吃草。)他朝我們喊一句:“小夥子,你們修這房子,誰會來住呀!可別白費了力氣,不想讓壞人得了好處!”堅巖應該告訴過M老漢我們築這房子的企圖。M老漢一直阻止堅巖,不讓他“為我們瞎出力氣”,好像說是我們騙他堅巖一個人去幹苦力活。但他耐不住,終於是跟我們幾個年輕人一塊兒幹,也想完成自己心中的意想的那幾間土牆房。
七、在夕陽下
夏天的季節,最容易讓人想象並揣測的是火熱的太陽。而當一天的灼灼照射過去之後,在傍晚到來之際,我願意坐在一塊還有餘熱的石頭上,看一天的末尾部分,看夕陽一點點遊移到山那面。但那時又是幹活的絕好時間,天不熱,太陽不毒。每天下午,傍晚時候,我都會推著建築材料,從公路邊到工地的那一小段路經過,在路上,我會如對戀人的眼神般地望著右手邊的夕陽。但是記住是“每天”。我想來想去,總認為自己對夕陽不止“熟悉的油然之愛”,還有一種潛意識裡的東西。這麼簡單來說吧:每一天看不同樣的夕陽落日,我會想起不同的與夕陽毫不相關的事物。先可以是看見夕陽,想起晚年的老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再可以是慕居家對我說的,日暮到來,古時遠行的人“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阮籍的《詠懷詩》),那種孤影奔波的悲身;還可以是我長久以來有的一種嚮往:思慕晚年,想到暮鍾。暮鐘聲響,我就已完備我這一生,垂垂老矣。——人生只剩清算與回憶。因此可以活得安恬。可能也就不必為現在的困苦困擾。(關鍵不是這個。)而我對慕居家的盼望倒不如說是我對晚年的盼望。我希望自己能馬上到暮年。倘若在這時,晚鐘聲響起來,那該是多麼讓我得到安慰的事!看到夕陽,我很自然地想到暮鍾,並隱隱期望能聽到暮鐘聲響。
這附近沒有寺廟,只東面山上有一座“東山寺”,但不是和尚廟,那兒沒有大鐘,更不會傳出鐘聲。而且,只聽過寺廟裡“晨鐘暮鼓”,哪有傍晚敲鐘的呢?我這輕輕地思慕想法太奇怪,任誰任什麼也不能容許這樣的事實。獨坐夕陽下,一個人的想法總是很奇怪。就像我一個人在山林中耗時間耗到傍晚之時,突然想到死一樣。而和任何一個別人同坐夕陽下,兩個人的想法該會不奇怪吧。
我和居家同在夕陽下。霞光滿天,霧氣正氤氳。
“我想聽到晚鐘聲響。”
“我不想什麼。”
我轉過頭看著她。
“其實不對,我還是想吧。我想你聽到晚鐘聲響。或者我化為晚鐘聲,‘長逝入君懷’。”她笑著說。
這玩笑並不好笑。然後,我無意中說我們的隊伍就要散了。居家接過話說:“他倆離開了。咱們都不會離開。卻是散夥了。”我問她覺得堅巖以後會怎麼樣,她頭一回略帶傷感地說:“他挺可憐的……”只此一句,再沒有話。她終於是認為堅巖可憐了。
“只可惜我們之前各式各樣的希望……”
“不止是希望。還有付出的辛勞和灑下的汗水……”
她告訴我,她已經完成了屬於她的任務:在土牆房後開闢一小塊地,種上花草。她在那裡面已種上了牡丹、海棠等等,而且有一些已經有長起來的態勢了。另外,她為未來建築起來的土牆房選好了詩,取好了名:
過山農家(唐 顧況)
板橋人渡泉聲,茅簷日午雞鳴。
莫嗔焙茶煙暗,且喜曬穀天晴。
房名就叫做“山農小棧”。
八、晚鐘聲來
當居家說剩下的人都散夥時,我和乖巧如她這般的人卻沒有散。這是意料中的事。我們要總結,這一段築土牆房的日子。她負責餘下的工程專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