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傳霖首建幸陝之策,至今亦仍不以亟亟乎迴鑾為然。因為他是同情舊黨的,提起剛毅、趙舒翹,言下之意,總覺得他們死得可惜。
有時酒後大言,鹿傳霖說洋人如不肯就範,不妨再決雌雄。他的話誰也不會理他,但側面主張兩宮仍留西安,亦可以看出他始終有“固守關中,俟機東向出擊”那種兩千年前的兵略思想。
在疆吏,主要的是怕期限太促,誤了差使。第一個近在咫尺,接替岑春煊而為陝西巡撫的升允,上摺奏報:“天時炎熱,道路泥濘,請展緩行期。”
其次是河南巡撫松壽上奏,說是今年夏天,積雨連旬,黃河大水氾濫,蹕路多被沖毀,靈寶、閿鄉一帶為古函穀道,深溝一線之路,山洪暴注,尤為危險,至今泥深數尺,步步阻滯。此外鞏縣的行宮,亦由於洛水漫溢,工程有所損失,刻正設法趕修之中。同時又說,七月間的“秋老虎”很厲害,聖母高年,不宜跋涉。因而建議,將回鑾之期改至中秋以後。
這一次蹕路所經,橫貫河南全境,松壽的責任特重,他的話亦就格外有力量。不過展期啟駕,雖成定局,卻不便過早宣佈,怕影響了沿路整修橋道的工程,更怕引起無謂的揣測。
而揣測終於不免。
流言紛紛,說來亦有道理。一說,慈禧太后怕回京以後,各國會提出釀成拳禍的首要責任,促請歸政,所以不許皇帝回京。又一說,慈禧太后倒還坦然,是李蓮英怕她失權就會失勢,極力叢恿,暫留為佳。
至於展期的次第,亦言之鑿鑿。說第一次改期在中秋以後,第二次改期在九月初三;第三次必以慈禧太后萬壽為藉口,改期十月半中旬,第四次則以時序入冬,不宜道路,改至明年春天,這樣一改再改,結果是遙遙無期。
當然,這些流言,亦非全無根據。慈禧太后確有一個堅持不移的宗旨,洋兵不撤,決不迴鑾。而各國的意見恰好相反,要等兩宮自西安啟鑾,方肯全撤。為此和約雖經定議,就為撤兵確期一節,所見相左,遲遲不能簽訂。
※ ※ ※費了好大的勁,拖到七月二十五終於在賢良寺訂了和約。李鴻章抱病出席,與慶王奕劻佔大餐桌的一面,正對面是外交團領袖,西班牙公使葛絡幹,其餘德、奧、比、美、法、英、意、日、荷、俄十國公使,列坐三面。略一寒暄,由葛絡幹宣讀條約全文,共計十二款:第一、對德謝罪;第二、懲辦禍首;第三、對日謝罪;第四、於外國墳墓被掘處建碑;第五、禁止軍火運入中國;第六、賠款四億五千萬兩;第七、使館駐軍;第八、削平大沽炮臺;第九、各國於北京、山海關間駐軍;第十、張貼禁止仇外之上諭;第十一、修濬白河、黃浦江;第十二、改總理衙門為外務部。
讀完法文字,再由中國方面的隨員宣讀中文字,然後由奕劻與李鴻章先畫押,是畫的幾十年不曾一用的“花押”。
等各國公使依序簽署完成,慶王奕劻雖覺心情沉重,但亦不無仔肩一卸的輕鬆之感,只有李鴻章,心事反而愈重!公約雖成,俄約棘手。公約未成之際,俄約猶可暫時擱置,如今則推無可推,拖無可拖,而且預料格爾斯等人的催逼,會日甚一日。八十老翁,竟陷於內外交迫,擺脫不能,動彈不得的困境,想起來真如一場噩夢,而且是不醒的噩夢。
回到賢良寺,上上下下,一片沉默。李鴻章整夜失眠,長吁短嘆,令人酸鼻,可是沒有人敢勸他,也不知如何相勸?唯一敢在他面前發議論,談得失的張佩綸,從發了辭差的電報,就請假回江寧了。此外,只有一個于式枚,比較起來,能夠使李鴻章不至於因為肝火太旺而大發脾氣,所以大家公推他去伺機勸慰。
于式枚長於文筆,拙於言詞,一清早見了李鴻章,只請個早安,竟別無話說。
“慶邸怎麼交代?”李鴻章問道:“畫押一事,是否先發電報,請代奏?”
“是的。已經發了,只說已畫了押,不及他語。”
“你看,是不是應該將這次議約的苦衷,詳細奏報?”
“看中堂的意思。”
“我看一定要有此一奏。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心事如潮,反不知從何說起,你倒擬個稿子來看。”
“是!”于式枚說:“請中堂列示要點。”
李鴻章想了一下說:“前一陣子我聽人說,軍機上還有類似剛子良之流所發的論調。真正是國家的氣數!中國元氣大傷,若再好勇鬥狠,必有性命之憂。”
“這一層意思,只有擺在最後說。”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