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說,“來,不壞。”
他一面說,一面抓起一隻醉蟹,一掰兩半,放入口中大嚼,黃白蟹膏,沾得花白鬍子上淋淋漓漓,狼藉不堪。等聽差絞上熱手巾來,他已經用手背抹過嘴了。
“武昌出魚,論到蟹,不能不推江南獨步。不過,我還是喜歡武昌。”
于蔭霖與善聯,都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了不相干的閒話,不過自我解嘲之意卻是很明顯的。甲午戰起,朝命派兩江總督劉坤一領兵防守山海關,由張之洞移鎮長江下游。不久,劉坤一回任,張之洞仍歸本任。兩江膏腴,淺嘗而止。中懷或不免怏怏,說“還是喜歡武昌”,未見得言出於衷。
張之洞的功名心熱,在這一段閒話,又得一證明。于蔭霖心想,對於眼前這件案子,總督想法可能與旁人不同。在旁人是認為一樁棘手之事,唯求免禍,而在他,可能看成是個機會,運用入妙,可以造成他舉足輕重的關鍵地位,由此入閣拜相,晚年還有一步大運。
于蔭霖的猜度雖不中亦不遠。張之洞確是認此為一個機會,無論真假,楊國麟皆為可居的奇貨。不過,眼前還談不到作任何明確的處置,唯有靜以觀變,才是可進可退的上策。
想停當了,便即說道:“這是件怪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至於到頭來是何結果,誰也不敢斷言。為今之計,第一,決不可張揚,搞出許多謠言,徒滋紛擾;第二,是真是假,不必在他本人身上去追究,要到京裡去求證。如果貴上好好在京,那時再嚴刑究辦,也還不遲。”
“是!”于蔭霖問道:“那些人請大帥先作發落。蘄州知州已有表示,擔不起這個重擔。強人所難,出了事很難彌縫。”
“這好辦。”張之洞說:“交武昌府首縣秘密看管。”
一件疑難奇案,暫時有了結果。凌兆熊接到指示,趕回蘄州,將楊國麟、梁殿臣主僕七人,是由水路解到武昌,泊舟江邊,自己先上岸去拜訪首縣。
一府數縣,知縣與知府同城,稱為“附郭”,亦就是“首縣”,儼然為一府諸縣中的首腦,首縣而在省城,更等於全省州縣的首腦,上司太多,個個都要應付,是極難當的一個缺分。因此,官場中有幾句歌謠:“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但是,會作官的,又巴不得當首縣,因為大展長才,廣結善緣,仕途上路路皆通,自然容易得意。同時,上官選派附郭省城,或者衝要之途,經常為達官車馬所經的首縣,亦必挑那手腕靈活、脾氣圓融的人去當,否則就會在無形中得罪人,遷怒到一省的長官,決不是一件可視作等閒之事。
武昌府的首縣是江夏縣,縣官叫陳夔麟,是陳夔龍的胞弟。才具雖不及乃兄,而脾氣隨和,謹慎而又圓通,弟兄倆卻是一樣的。他是光緒六年庚辰的兩榜出身,科名比凌兆熊晚,所以接見之際,口口聲聲稱“前輩”,毫無留難地接收了這批身分特異的“人犯”。
名為“看管”,當然也是在獄中安置。縣裡管監獄的是未入流的“典史”,俗稱“四老爺”,因為知縣稱“大老爺”,排下來縣丞、巡檢,典史的職位列為第四。江夏縣的這位“四老爺”名叫高鶴鳴,河南禹州人,早就奉到“堂諭”,這個楊國麟是龍是蛇不分明,好好替他找一處潛居之地,所以“高四老爺”親自督同獄卒將獄神廟收拾出來,作為“看管”
的地方。
等人犯解到,“高四老爺”大吃一驚,當時不便說破,只是親自引導,將楊國麟領到獄神廟,很敷衍了一陣。又關照獄卒尊稱楊國麟為“楊爺”,管梁殿臣叫“梁二爺”,都不準直呼其名。
安頓既罷,一直到上房要見“大老爺”。陳夔麟只當他來複命,不過“報聞”而已,所以派聽差出來說道:“上頭知道了。高四老爺請回去吧!”
“不,不!管家,我有機密大事,一定要面稟大老爺。”
陳夔麟心中一動,立刻邀到簽押房,還將房門關上,方始跟高鶴鳴敘話。
“這楊國麟,”高鶴鳴放低了聲音說:“卑職認得他,實實在在是個貴人。”
陳夔麟聽人說過,這位“四老爺”為人迷迷糊糊,所以聽得這話,不由得失笑了,語涉譏諷地答說:“原來老兄也認得貴人!”
“真的!一點不假。那年卑職到京裡驗看的時候,見過他!”
接著,高鶴鳴便講他跟楊國麟見面的經過。
原來典史雖是個不上品的佐雜微官,但補缺以前,亦須進京,先去吏部註冊,名為“投供”,然後依照次序揀選。選官的花樣甚多,分單雙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