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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扎耶夫來自伊爾庫茨克,是個鞋匠。他不像其他俄國商
人,愛把買賣開在繁華街巷,而是別出心裁地將生意放在八雜市。那裡的店面租金便宜,而他賣的鞋,敦實美觀,價格低廉,為中國人所喜好。這店鋪經營得就彷彿是八雜市的西邊天,紅紅火火的。翟芳桂喜歡店面的招牌,那是兩隻相挨的鞋子,一隻高跟,尖頭;另一隻矮跟,圓頭。雖然它們樣式不一,顏色卻一致,是暖暖的桃紅色。遠遠看去,像是一雙明麗的鳥兒。在暗淡的八雜市,這塊招牌,就像一片彩雲,惹人喜愛。
羅扎耶夫年歲並不大,五十來歲,可八雜市的人,習慣叫他“老羅頭”,因為他過早歇頂了,顯得老氣。老羅頭額頭突出,面色紅潤,尤其是腦門兒,更是紅得流油,人們說那兒就像扣了只紅碗。他眼睛暴突,鷹鉤鼻子,嘴巴又有點癟,乍一看,像個妖怪。不過他脾氣甚好,愛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與客人逗趣,大家都喜歡他。他平素在鞋鋪,總是吊著老花眼鏡,坐在一把矮矮的硬木椅子上。來了顧客,他不先看臉,而是盯著人家的腳。他真是火眼金睛,不用多看,兩三眼吧,就能看出顧客腳的肥瘦,大小,寬窄和長短,準確地從鞋架上取出適合顧客穿的鞋子。最令人稱奇的,是他透過鞋面的褶皺,能判斷出顧客的腳踝骨和腳指頭的狀況,是凸出呢還是缺損。
老羅頭是個鰥夫,收養了一個啞巴,叫彼洛夫,二十多歲。彼洛夫又高又瘦,鬈曲的黃頭髮,濃黑的眉毛,深邃的灰眼睛,膚色白淨,看上去俊朗飄逸。彼洛夫沒有跟羅扎耶夫經營鞋鋪,而是在中國大街拉手風琴賣藝。別的賣藝人,大都蓬頭垢面,衣著破爛,放浪形骸;彼洛夫則是面目潔淨,衣衫整齊,就連放在腳邊的接納施捨者零錢的鐵皮盒,也擦得鋥亮。彼洛夫賣藝,不像別人,颳風下雨就不出門了,他是風雨不誤。人家都說他傻,壞天氣出行的人少而又少,即便出來的,也是行色匆匆,誰會聆聽琴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桃紅(4)
聲呢?難道他拉給雨和雪聽?即便它們真長著耳朵的話,能給他錢嗎?翟芳桂每次走在中國大街,總要循著琴聲,往彼洛夫的錢盒投點零錢。他的琴聲在一夥賣藝人中也好辨別,人家的琴聲是熱烈奔放的,他的琴聲卻是幽怨低沉的。在翟芳桂心目中,彼洛夫的琴聲,就是她的一個看不見形影的夥伴,久了不見,也想念。
賣藝的,除了受暴雨、狂風、飛雪等壞天氣的欺負,有時也受人的欺負,比如酒鬼、小偷和地痞。不過這些人,很少欺負彼洛夫。大概覺得欺負一個不能說話的人,會遭天譴。能夠欺負彼洛夫的,唯有翟役生。只要他來埠頭區,必到彼洛夫面前,把手伸向他的錢盒,攫取錢後,買把瓜子,故意在他面前嗑,將瓜子皮吐在他身上;或是買了香菸,站在他對面吸,把煙噴到他臉上。
羅扎耶夫的鞋鋪,有*女人是常客,一個是陳雪卿,一個就是翟芳桂了。他對她們的腳,甚至比對她們的臉孔還熟悉。羅扎耶夫喜歡這兩個女人的腳,因為像她們這個年齡的中國女人,有不少都是小腳,而她們卻是大腳。羅扎耶夫見不得小腳女人走路,總以為她們要倒地,老想著去攙扶。陳雪卿和翟芳桂喜歡買鞋,但她們鍾愛的顏色卻不同。陳雪卿喜歡冷色調的,黑的藍的或是棕色的;翟芳桂呢,喜歡粉紅的米黃的白的和灰的,不是暖色調,就是中間色的。每到年底,老羅頭都要親自動手,給她們打製一雙靴子。
翟芳桂感受到,羅扎耶夫對她是有意的。每次她試鞋,他幫著提鞋時,總要滿懷憐愛的,輕輕捏一下她的腳踝骨。紀永和有年冬天跟翟芳桂來鞋鋪,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回家後大發雷霆,說是一隻騷哄哄的老山羊,還想吃嫩草,死不要臉!他警告翟芳桂,羅扎耶夫就是給一百吊錢,也不能跟他睡!翟芳桂納悶兒,
一個唯利是圖的人,怎麼會突然跟錢仇起來?問他理由,紀永和“呸”了一口說:“他要是把你弄羶了,就沒人得意了!你想想,哪個男人願意進羊圈!”翟芳桂一賭氣,開啟錢櫃,抓了一把錢,到俄國人開的衣帽鋪,置辦了一身行頭,把自己裝扮成個洋女人。穿毛呢長裙,足蹬及膝的皮靴,外罩寬鬆的羊絨大衣,頭戴灰色絨帽,帽簷插著根五彩的大雁翎毛,扭扭搭搭地回到糧棧。紀永和遠遠看見翟芳桂,還以為糧棧來了新主顧,滿臉堆笑迎上去。發現上當後,紀永和惱羞成怒地將翟芳桂推倒在雪地上,剝下她的行頭,罵她“敗家”,把呢裙、大衣、皮靴和帽子攬在懷中,轉身送到寄賣行了。在雪地上瑟縮發抖的翟芳桂,噙著淚水,從地上爬起,走進糧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