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看著一條長滿瘡的狗,像是在說:你生來不成氣,就是當混混也當不成功的,那時我就想當個成功的大混混好與他看,到時,一定首先砸了他的店……”
說到這兒,他又呵呵地笑出聲來。
“總之,那時我想的,不過是用幻想的風光來安慰自己,同時幻想著自己可以怎樣暢快地報復。”
可接著,他忽然有些失神起來。
那表情,有一種特別的悵然自失。這表情,本來不該出現在索尖兒這樣的少年臉上的。可一旦出現了,卻似格外動人。
只聽他喃喃道:“可真到有一天,我真的成了什麼嗟來堂的堂主了。好像有你這樣的朋友,有虯髯客那樣威風的師父,以後的事,怎麼也混得下去的樣子。可我……突然沒有什麼報復的念頭了。”
李淺墨知道索尖兒跟自己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所以也就格外認真地在聽著。
不知怎麼,他這時突然想起那日坐在土穀祠屋頂,聽到羅卷複述的大虎倀的話。羅卷那時說:大虎倀忽然疾發如狂,對著險山惡谷,滿天亂風,在暗夜裡發狂怒吼著:“有錢時沒酒,有酒時沒錢,終於碰上有錢又有酒了,他媽的,又沒心情!”
——人生似乎總是這樣。李淺墨只覺得:這兩件分明不相干的事情裡面,共同浸潤著的,似乎是同一種人生中那本質的悲哀。
李淺墨只覺自己本正快活的心,忽慢慢地涼了下來。
卻聽索尖兒重又細細地道:“所以這幾日,我竟想了很多,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那麼得多。”
他擺了擺頭,像要擺脫掉什麼的樣子,振作起精神道:“我在想,我一直想要當這嗟來堂主,如今真正當上了,卻要用這嗟來堂來做什麼呢?以前我一直靠砸壞別人硬套給我的枷鎖來取樂,但如今,我要做的像不只是要去砸壞了,而是要帶著兄弟們好好建起一個嗟來堂,這時,我就有點糊塗了。這幾日,我對手下兄弟們越管越嚴,時常想著,不知什麼時候,我自己怕就成為他們渴望砸壞的枷鎖了。
“直到這時,我才突然發現,我原來真的還沒長大。在我原來的那個世界裡,整個世界都在欺負我,我一天一天帶著一班兄弟們去打打殺殺,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長大了。可換了一個地位,做了這什麼嗟來堂堂主,做了你的朋友,做了我那古怪師父的徒兒,我突然發現,好多事不需要我再去砸了。
“你沒見過這些日以來我遇到的那些事:烏瓦肆那些小店主啊,長安城別的坊裡的大混混們啊,包括以前對我來說那些高不可攀的大野前輩們……他們對我的態度分明已變得兩樣。這時,我猛地發覺自己竟還未足夠長大,不知怎麼應付眼下這個局面似的。好像以前可以支援我的那一套,現在突然都變得不管用了,而以後可以用來對付這世界的一套,我卻還未完全想好。”
他撓撓頭:“以前,我還總有一個想頭,想有一天成立了嗟來堂,我要讓所有的兄弟都過上好日子。不只是他們,連同那些又欺負過我、又養育過我的烏瓦肆百姓們,也儘量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可怎麼讓他們過上好日子,什麼才叫好日子,又怎麼去追尋那種好日子,我卻從來沒有想過。”
他衝李淺墨露齒一笑:“其實前日林方偷你杯子的事情,我已知道了。”
他摸準了李淺墨脾氣似的,笑看著他:“當時把你窘得不行吧?”
李淺墨點點頭。
卻聽索尖兒道:“可不就是?這就是咱們倆兒現在共同面對的難題。”
“照說,你給了我那些兄弟一個難得的好日子。可這幫小混蛋們,就算有了好日子,也不知該怎麼過的。林方兒這廝我知道,那杯子,他拿就拿了,以後怎麼辦,就看他的興致,說是還回來也好,不還回來也好,只看他一時高興罷了,這幫小王八蛋們都還沒定性呢。”
“可我總不成像他們一樣!如若是以前,他偷人東西,我怎麼也不至於太過責怪的。覺得這世上,那些‘為富不仁’的人……”
說著,他笑看了李淺墨一眼:“……比如像你這樣的,偷偷他們,也是應該的。可現在,我竟不能那麼想了。於是我想,是不是我變了呢?禮義廉恥那些話,大丈夫為人立世之道,以前,要是毛金秤或枇杷跟我說起這些,我怕不要從鼻孔裡出氣,冷笑他們的,只道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疼。可都怪你……”
他呵呵笑起來:“……小墨兒,你現在也逼得我要站直了腰說話了,而不再是弓著腰。我卻發現,原來站著說話,腰是不疼,可話反而沒有那麼好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