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剛成年便去世,三子驥雲一輩子老童生,長子麟書應童子試十七次,才在四十三歲那年勉強中了個秀才。麟書自知不是讀書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童餬口,並悉心教育兒子們。麟書秉性懦弱,但妻子江氏卻精明強幹。江氏比丈夫大五歲,夫妻倆共育有五子四女。家中事無鉅細,皆由江氏一手秉斷。江氏把家事料理得有條有理,對丈夫照顧周到,體貼備至。麟書乾脆樂得個百事不探,逍遙自在。他曾經自撰一副對聯,長年掛在書房裡:〃有子孫,有田園,家風半耕半讀,但將箕裘承祖澤;無官守,無言責,世事不聞不問,且把艱鉅付兒曹。〃現在夫人撒手去了,曾麟書似乎失去了靠山。偌大一個家業,今後由誰來掌管呢?這些天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巴望著大兒子回來。曾府有今日,都是有這個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爺的緣故。喪事還要靠他來主持,今後的家事也要靠他來決斷。
就在曾麟書坐在太師椅上,獨自一人默默思念的時候,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著重孝,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這是麟書的次子,名國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裡通常稱他四爺。
〃爹,夜深了,您老去歇著吧!哥今夜肯定到不了家。〃
〃江貴已經回來五天了。〃老太爺睜開半閉著的雙眼,眼中佈滿血絲,〃他說在安徽太湖小池驛見到你哥的。江貴在路上只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這一兩天也要趕回來了。〃
〃爹,江貴怎好跟哥比!〃說話的是次女國蕙。她雙眼紅腫,面孔清瘦,頭上包著一塊又長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親留下來的衣服,〃江貴沿途用不著停。哥這樣大的官,沿途一千多里,哪個不巴結?這個請吃飯,那個請題字,依我看,再過半個月,哥能到家就是好事了。〃
麟書搖搖頭說:〃你們都不知你哥的為人。這種時候,他哪會有心思赴宴題字,莫不是出了什麼意外吧!〃麟書無意間說出〃意外〃二字,不免心頭一驚,湧出一股莫名的恐懼來。
〃哥會遇到什麼意外呢?雖說長毛正在打長沙,但沅江、益陽一路還是安寧的呀!江貴不是平安回來了嗎?〃國潢沒有體會到父親的心情,反而把〃意外〃二字認真地思考了一番。
〃你們不知道,江貴對我說過,他這一路上,膽都差點嚇破了。〃接話的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他是麟書的第四子,名國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稱九爺。他也是一身純白,但卻不見有多少戚容。國荃放下手中帳本,說:〃江貴說,他從益陽回湘鄉的途中,遇到過兩起裹紅包頭布,拿著明晃晃大刀的長毛,嚇得他兩腿發抖,急忙躲到草堆裡,直到長毛走過兩三里後才敢出來。〃
〃團勇呢?團勇如何不把那些長毛抓起來?〃國潢是荷葉塘都的團總,他對團勇的力量估計很高。
〃四哥,益陽還沒有辦團練哩!〃搭腔的是麟書的第三子國華,族中排第六。這位六爺已出撫給叔父為子,他雖然也披麻帶孝,但卻蹺起二郎腿在細細地品茶,與其說是個孝子,不如說是個茶客。他略帶鄙夷地說,〃四哥總是團勇團勇的,真正來了長毛,你那幾個團勇能起什麼作用?省城裡提督、總兵帶的那些吃皇糧的正經綠營都打不贏,長毛是好對付的?我看長沙早晚會被長毛佔領。〃
曾府少爺們的這幾段對話,把掛名為湘鄉縣團練總領的老太爺嚇壞了。他離開太師椅,在房子裡踱著方步,默默地禱告:〃求老天保祐,保祐我的大兒子早日平安歸來。〃老太爺喃喃自語多時,才在大女兒國蘭的攙扶下,心事重重地走進臥室。
①都,清朝行政區劃名,大致相當於現在的鄉。
二 波濤洶湧的洞庭湖中,楊載福隻身救排
就在曾麟書默默禱告的第二天午後,岳陽樓下停泊了一隻從城陵磯划過來的客船,船老大對艙裡坐著的一主一僕說:〃客官,船到了嶽州城。今天就停在這裡,明天一早開船。現在天色還早,客官要不要上岸去散散心?〃
艙中那位主人打扮的點點頭,隨即走出艙外,踏過跳板上岸,僕人在後面緊跟著。走在前面的主人約摸四十一二歲年紀,中等身材,寬肩厚背,戴一頂黑紗處士巾,前額很寬,上面有幾道深刻的皺紋,臉瘦長,粗粗的掃把眉下是兩隻長挑挑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雙眸中射出兩道銳利、陰冷的光芒,鼻直略扁,兩翼法令長而深,口闊唇薄,一口長長的鬍鬚,濃密而稍呈黃色,被湖風吹著,在胸前飄拂。他身著一件玄色布長袍,腰繫一根麻繩,腳穿粗布白襪,上套一雙簇新的多耳麻鞋,以緩慢穩重的步履,沿著石磴拾級而上。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