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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頭拔下插進了另一個空瓶裡。那是一年的冬天,太陽溫暖潔淨,照在血漿瓶上,瓶裡的血漿紅得透亮,浮起來的血沫和血泡,在玻璃瓶的壁面裡緩緩起落,時生時滅。那一年我好像已經14歲,也許15歲,總之,我少年的敏感,已經對命運開始了許久的觸控和感嘆,像出生在秋後的芽草過早地望著將要到來的冬天的霜雪樣,不及長成身子,就有了渾身的寒瑟。盯著血漿瓶裡的鮮血在不知覺中漸漸地增多,聽著血液似乎無聲而青冷滴答和瓶壁上血泡在陽光裡嘭啪的明亮生滅,望著哥哥蒼白如紙的臉,我在那一刻,體會到了哥哥的不凡,也隱隱感覺到了,我一生都與哥哥不可同日而語的做人的品性。

那一年,大姐的病沒有絲毫的好轉。

那一年,春節前後的幾日間,大姐為了給家裡減些憂愁、添些喜悅,讓父母和她的弟弟妹妹過個好年,她說她病輕了許多,然後就躲在屋裡不出門,疼痛時,上下牙齒咬著下唇,把臉憋得烏青,也決不哭喚出一點聲音。到實在無可忍了,她就躲到我家後院和村外無人的地方,揪自己的頭髮,把頭往牆上猛撞,然後待劇疼過去,她就面帶笑容地回到家裡,慌忙地替母親做飯、替父親盛飯,慌忙地去洗她弟弟、妹妹的衣服,好像要以此來贖回她的什麼過錯一樣。

那一年,我家過了一個平靜的春節。仍然用借來的小麥,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和大年初一的早上,父親讓我們兄弟姐妹放開肚子吃了兩頓非常香口潤喉的白麵餃子。而那一年的春節,父親吸掉的菸葉,卻比任何一個春節都多,似乎他想把他一生要吸的煙都在春節吸掉一樣。

就在那一年,我心裡有了濃烈欲動的陰暗蓄意——也許是對逃避生活與人生命運的一種道路的提前鋪設;也許是對一種個人掙扎奮鬥的提早的力量積蓄;也還許,是我對家庭和父親在今後日月命運中陷阱的無意挖掘和設定。總之,那一年,我萌生了離開家庭的念頭,萌生了過幾年我若沒有別的出路,就一定要當兵走去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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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戰爭(1)

事實上,我所產生的不是念頭,而是偏狹自私的信念。念頭可以隨時地被人說服或自我地改變,而信念卻是隻能被壓抑而不會有所變更。讀完初中的第一個冬天,當我踏入16週歲後,我悄沒聲息、不動聲色地報名驗兵去了。而回到家裡,迎接我的是母親漣漣的淚流和父親輕淡卻意重的幾句勸解。父親說:“連科,你再讀幾年書吧,人生在世,讀書才是根本。你命裡即使有稱宰做皇的運數,沒有了文化也就沒有了久遠的江山可坐哩。”這就是我的父親,他單薄、瘦高,似乎臉上永遠都是淺黃的泥土之色。他一生裡不識幾字,卻在他兒女命運的途道上,從來不多說一句、不干預一手,然每每說出的隻言片語,卻都是鄉下農民用人生命運反覆實踐後得來的悟道真言。

我按照父親的指引又讀了高中,並又按照命運的安排,在高中未及畢業時,去河南新鄉水泥廠當了兩年臨時工,同我的一個叔伯哥哥一道,每天從火車站往二十里外的水泥廠拉一千多斤重的煤車、運將近兩千斤重的河沙;以一天16個小時的雙班勞作,在無人的山上給水泥廠運炸礦石。我把我每月少得可憐的全部所得,除了吃飯之後,悉數地寄回家裡,由父親去還為姐姐長年治病而欠下的左鄰右舍和親戚朋友的借債與情誼。現在想來,我那時的按月所寄,可能是我家裡的巨大希望,是維繫家庭生存的強大支柱,是生活之舟度過歲月之河的一柄可靠的槳板。至少說,它極大地減輕了一家之主——我父親肩上的人生重擔和負荷。可是,在命運告訴我,我有可能讓父親的朋友批准我參軍入伍時,在我意識到我已經沒有能力考上大學、已經20週歲,再不當兵就永無機會離開那塊苦難的土地去實現我的貪念時,我在一天夜裡突然站在了父親的床前。

我說:“爹,我要當兵去。”

屋裡靜極。常年停電的燈泡吊在屋子中央被蛛網所羅織,煤油燈依然是那個家庭最為主要的角色。油燈光是一種淺黃的土地的原色,照在人的臉上使人永遠都呈出病病懨懨、缺營少養的生活神情。我說完那話的時候,母親從床上坐了起來,怔怔地望著我,彷彿看到了即刻間要房倒屋塌的景象般,她的臉上充滿驚異,而又急劇跳蕩著不可名狀的憂慮。以為母親要對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的“離家”的念想築埂攔壩地說些什麼,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把目光拿山挪地般緩緩地沉移到了父親的臉上去。我聽到了母親挪動目光時那如山石從樑上滾下軋過田野的聲音,看見了父親抬頭望我的那張蠟黃的臉上,除了額門上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