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高寓”裡面打牌,跟女人調笑。他只有早晚在家,而且照規矩早晚到老太爺的房裡問安一次。老太爺的病並沒有給這個家帶來大的騷動。人們依舊在笑,在哭,在吵架,在鬥爭。便是少數因為他的病發愁的人,也以為他的病不要緊,不管他的病勢一天一天地加重,或者更適當地說,他的身體一天一天地衰弱。
對於老太爺的病,醫藥並沒有多大的效力。人們便求助於迷信。在某一些人,事實常常是這樣的:他們對於人的信仰開始動搖時,他們就會去求神的幫助。這所謂神的幫助並不是像許願、求籤等等那樣地簡單。它有著很複雜的形式。這些全是由簡單的腦筋想出來,而且只有簡單的腦筋可以瞭解的,可是如今都由關心老太爺的陳姨太先後地提出來,得到太太們的擁護,而為那幾個所謂“熟讀聖賢書”的老爺們所主持而奉行了。
最初是幾個道士在大廳上敲鑼打鼓,作法念咒。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便由陳姨太一個人在天井裡拜菩薩。覺慧雖然不明白她在幹什麼把戲,他卻在玻璃窗裡看清楚了她的動作:一個插香的架子上點了九炷香,又放了一對蠟燭,陳姨太打扮得齊齊整整,繫上粉紅裙子,立在香架前,口裡唸唸有詞,不住地跪拜。她跪下去又站起來,起來又跪下去,不知道接連做了多少次。一夜,兩夜,三夜。……結果是——“見鬼!”覺慧這樣地罵著。“你只配幹這種事情!”
然而另一個花樣又來了。這便是克明、克安、克定三弟兄的祭天。也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天井裡擺了供桌,代替陳姨太的香架;桌上有大的蠟燭,粗的香,供奉的果品。儀式隆重多了,而且主祭的三位老爺做出過於嚴肅以至成為滑稽的樣子。他們也行著跪拜禮,不過很快地就完結了,並不像陳姨太那樣故意把時間拖長。可是覺慧仍舊用看陳姨太跪拜時的心情去看他的三個叔父的跪拜。他的批評也是同樣的——“見鬼!”而且他確實知道幾小時以前,克安還在戲園裡看他喜歡的小旦張碧秀演戲,克定還在“金陵高寓”裡打牌、喝酒,現在他們卻跪在這裡誦讀願意代替父親先死的禱告辭了。
在覺慧想著“你們的手段不過如此”的時候,新的花樣又來了。這個花樣在覺慧的眼睛裡的確是很新鮮的,這一次不是“見鬼”,卻是“捉鬼”,——請了巫師(端公)到家裡來捉鬼。
一天晚上天剛黑,高家所有的房門全關得緊緊的,整個公館馬上變成了一座沒有人跡的古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一個尖臉的巫師。他披頭散髮,穿了一件奇怪的法衣,手裡拿著松香,一路上灑著粉火,跟戲臺上出鬼時所做的沒有兩樣。巫師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做出種種悽慘的驚人的怪叫和姿勢。他進了病人的房間,在那裡跳著,叫著,把每件東西都弄翻了,甚至向床下也灑了粉火。不管病人在床上因為吵鬧和恐懼而增加痛苦,更大聲地呻吟,巫師依舊熱心地繼續做他的工作,而且愈來愈熱心了,甚至向著病人做出了威嚇的姿勢,把病人嚇得驚叫起來。滿屋子都是濃黑的煙,爆發的火光和松香的氣味。這樣地繼續了將近一個鐘頭。於是巫師呼嘯地走出去了。又過了一些時候,這個公館裡才有了人聲。
然而花樣又來了。據說這一次的捉鬼不過捉了病人房裡的鬼,這是不夠的。在這個公館裡到處都有鬼,每個房間裡都有很多的鬼,於是決定在第二天晚上舉行大掃除,要捉盡每個房間裡的鬼。巫師說,要把魔捉盡了,老太爺的病才可以痊癒。
這種說法也有人不相信,而且也有人不贊成第二次的捉鬼,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出來反對。克明和覺新都不贊成這樣的做法。但是陳姨太堅決主張它,太太們也同意,克安和克定也說“不妨試一下。”克明就勉強點了頭。覺新更不敢說一個“不”字。覺慧雖然有勇氣,然而沒有人聽他的話。於是第二次的滑稽戲又在預定的時間內開演了。每個房間都受到那種滑稽的、同時又是可怕的騷擾。有的人躲開了,小孩哭,女人嘆息,男人搖頭。
覺慧坐在自己的房裡。雖然隔了一層板壁,他用耳朵差不多也可以“看見”嫂嫂房裡的騷動。同時他還聽見了悽慘的怪叫聲。他的心裡充滿了憤怒,他覺得他的身子被壓得不能夠動彈了。他要站起來,擺脫身上的重壓。他不能夠屈服,不能夠讓這樣的事情在他的眼前出現。他下了決心,關上房門等待著。
不久巫師走到了覺慧的房門口。房門緊緊閉著。在這個公館裡只有這兩扇門是緊緊關住的。巫師敲門,蘇福、趙升、袁成們也幫忙敲門,沒有用。他們開始捶門,又叫“三少爺”,也沒有用。覺慧在裡面大聲說:“我不開。我屋裡沒有鬼!”他索性走到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