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而達到最後的勝利,他的心情也由緊張變到寬鬆,由痛苦變到喜悅。他看見了那個孩子,他的第一個孩子。他還記得他怎樣從接生婆的手裡接過了那個包裹在襁褓裡的嬰兒,帶著感激與愛憐去吻那張紅紅的小臉,在心裡宣誓要愛那個嬰兒,要為嬰兒犧牲一切,因為他已經把自己的生命寄託在那個初生孩子的身上了。他又走到妻的床前,看著妻的蒼白的、疲倦的臉,摩撫她的一隻手,低聲問到她的健康,又從眼光裡說出許多不能給別人聽見的充滿著感激與熱愛的話。同樣她也用得意與熱愛的眼光看他,又看那個嬰兒,又用感激的聲音對他說:“我現在很好。你看,他不可愛嗎?快給他起一個名字。”她的臉上是怎樣地閃耀著喜悅的光輝,那種第一次做母親的人的喜悅的光輝!
然而今天同樣地她躺在床上,她開始在低聲呻吟,房裡有人在走動,有人嚴肅地低聲說話。這一切似乎跟從前並沒有不同,可是現在他和她卻在這樣的一個地方,而且兩扇木板門隔開了他們,使他就在這一刻也不能夠進去看她一眼,鼓舞她,安慰她,或者分擔她的痛苦。現在他懷著一種跟從前完全兩樣的心情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他沒有喜悅,沒有滿足,他只有恐怖,只有悔恨。他只有一個思想,這就是:
“我害了她。”
“少奶奶,你覺得怎樣?”張嫂的聲音在問。
接著是一陣嚴肅的沉默。
“哎喲!……哇……哎喲……我痛啊!”
忽然一陣痛苦的叫聲從窗裡飛出來,直往他的耳朵裡鑽。這一陣聲音使他渾身發抖。他咬緊牙齒,捏緊拳頭,極力在掙扎。他起初甚至想,“這不會是她的聲音,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大的聲音。”然而房裡除了她以外還有誰會發出這樣的叫聲呢?“一定是她,一定是珏,”他自語道。
“哇!……痛啊,……我痛啊!……哎喲!”聲音更淒厲了,幾乎不像是人的叫聲。在房裡,腳步聲,人聲,碗碟傢俱響動聲跟這叫聲響在一起。他用手矇住耳朵,口裡喃喃地自語:“一定不是她,一定不是珏。她不會叫得像這樣。”他瘋狂似地走近窗前伸長了頸項去望。可是窗戶緊緊關著。他只能聽見聲音,他不能夠看見裡面的情形。他絕望地掉轉了身子。
“少奶奶,你要忍住,過一會兒就好了,”一個陌生的女音在說。
“我痛啊!……哇!”又是一聲怪叫。
“嫂嫂,你忍耐些,這不過是短痛,過一會兒就好了,”是淑華的聲音。
叫聲漸漸地低下去,後來房裡只有微弱的呻吟。
忽然門開了。他轉過身去望。張嫂從裡面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到灶房裡去了一趟,又很快地捧了一盆熱水走回去。他遲疑一下,便走進了中間屋子,眼睜睜地望著半掩的門,偶爾有一個人影在裡面晃動,他的心跳得厲害,但是他還沒有進去的念頭。等到張嫂從另一間屋子走出來回到瑞珏的房裡去時,他突然下了決心要跟著她進去。可是她一進屋就把房門關上了。
他推了幾下門,裡面沒有一聲回應。他絕望地放下手,正打算走出去,卻又聽見裡面的怪叫聲。他用力推門,他用力捶門。
“哪個?”房裡有人在問,這是張嫂的聲音。
“放我進來!”他叫道。聲音裡充滿了恐怖、痛苦和憤怒。沒有人答應,也沒有人開門。他的妻還在大聲叫痛。
“放我進來!張嫂,放我進來!”他憤怒地叫著,一面繼續用拳頭在門上捶。
“大少爺,你進來不得!我不敢給你開門。太太、四太太、陳姨太她們都吩咐過的!……”張嫂走到門口在裡面大聲說。
張嫂似乎還在說話,但是他已經不去聽她了。他明白她的意思。他記起家裡那些長輩們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他的希望,他的勇氣都給那些話趕走了。他絕望地立在門前,不能夠說一句話來駁倒張嫂。
“大少爺呢?他在哪兒?”在房裡瑞珏用悲慘的聲音叫起來。“他為什麼還不來看我?……張嫂,你去把大少爺請來!我痛啊!……哇!……”這個聲音使得覺新連心都緊了。
“珏,我在這兒,我在這兒!珏,我來了!開門!快放我進來!她要見我!你們放我進來!”他忘了自己地狂叫著,他用了他所能夠叫出的最大的聲音。他又用拳頭去捶門。
“明軒,你在哪兒?為什麼我看不見你?……我痛啊!你在哪兒?……你們為什麼不讓他進來?……哇!……”
“珏,我在這兒!我就進來!我要守住你!我不會離開你!……放我進來!你們放我進來!你們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