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兄姐或服役、嫁人,弟妹尚在就讀。雖然不曾提著心肝兒說話,也不至於兄弟鬩牆。你與撕裂的被單一起冰冷在地板上的樣子,卻永遠在他們腦海裡自動影印了。
陌生的我,陷入你留下的迷霧。連著好幾天,一面浮現你家晚餐桌上四菜一湯的熱煙中,你夾菜的樣子,你替自己準備次日便當的樣子,你洗碗的樣子,你坐在沙發上看很無聊的連續劇的樣子;又一面夾織你僵硬的樣子……我無法停止自己的雜思,最後跟隨法師的超度儀式陪你走進靈骨塔。我知道壇面上你的照片是笑的,除了七老八十的人在照相時習慣端莊嚴肅為以後的音容宛在稍做準備外,二十歲以前的女孩兒,每張照片都是笑叮噹的!
笑會使人僵硬嗎?
你的媽媽回想,你畢業後上了一年班,至後期幾乎恐懼上班,每天早晨賴床,拖到打卡時限才出門。其實,真正的你已經發出警訊了,你深惡痛絕去上班,又不能不去,家人當然無法細察行為背後的恐懼分量;作為一向被暗示準時搭乘社會列車的你,從小到大控著功課表拿全勤紀錄的,也缺乏解剖自己內心的膽量,你不敢面對恐懼,反而基於服膺習性為不願上班的念頭再添罪惡感。
人的成長史,往往是一部壓抑史。我幾乎肯定,你從小不曾為自己的存活與抉擇曝曬於烈日之下,啼哭於黑暗的曠野。你只會做一件事:活在別人為你選定的路上保持緘默。你或許曾輕度質疑,但傳統中國式非人性的管教方式,只會釋出權威命令,強制執行,不給人選擇的機會與為自己的選擇去擔負一切苦難的權力——因為他們太愛你,預先威脅或堵掉可能帶來不美好的路,卻不願意相信讓孩子活在自己的選擇中負起全部責任的訓練,他才能真實地抓住生命,磨出本領,在往後風雨交加的人生,單槍匹馬地走下去。你終於咽口水般,嚥下所有的質疑與不愉快,沒吭一聲,繼續保有“文靜、乖巧”的美名。
當你壓不下去了,辭職在家,開始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白天,空無人聲的屋子,只有你,不知自己是什麼的你;黑夜,喧譁的屋內,仍然只有你,不知為何存活的你。將近半年,你從不下樓,躲在房間,漸漸連話也不說了。你的媽媽每天中午替你送便當,又匆匆趕回店面。家人早就習慣你文靜、乖巧的性子,不可能嗅出這次的靜帶著死亡的黴味。他們認為你只是太累了,胃口不佳,需要休息,只想到替你抓一把中藥補補元氣。如果有人細心些,當你出現喃喃自語,恐懼踏出大門口,不斷驚慌地叫:“外面好可怕!”的症狀時,應該看出你那可憐的小靈魂正被巨大的隕石來回碾壓;如果有人張開翅膀,載你飛離罪惡之都,去稻田與溪流歡唱的地方居住,重新把太陽、月亮喊回來;如果有仁慈的人坐在你面前,緊緊握住你的手,說:“把一切都說給我聽,我替你做主!”你還會像毒死小老鼠一樣鴆了自己? 。 想看書來
哭泣的壇(2)
事發後,你的同事到家,提起公司某位男同事喜歡說些不乾淨的話,欺負小女生的耳朵。帶黃色纖維的話語,對苦悶的辦公室而言,顯然不是新聞,只要尺寸拿控恰當,毋需大驚小怪。但難以預防,某些意念特別旺盛的男人隨時亮出語鋒,專吃像你一樣的小天鵝。你沒有不聽的權力,就算倉皇走避,仍然聽到他以經驗老到的口吻,為你營養不良的身材開藥方,在眾人面前剝你洋蔥。可能一陣鬨堂之後,沒人在意上一秒鐘的交談。而你,從對兩性之間的一切話題守口如瓶的傳統家庭長大,突然置身害了性病的語言系統中,內心的憤怒、羞恥、罪惡潑盆而下。放話男人從不考慮視性話題為極機密的年輕女孩內心感受,因為千百年來,受大男人*主義管制的性語言區,教他可以隨時“他媽的”、隨地“幹恁娘”,不必受任何法律、輿論的譴責。他不會迴歸人道精神的原點,思考“三字經”的魔爪也把他的母親、姐妹、妻子、女兒一併推入專供男人戲耍的語言暴力的火坑!你畢竟年輕,只顧當下爆發身受其辱的羞惡感,不曾追溯罪惡之淵藪乃那一套長滿性細菌的觀念,及其蔓延的語言系統。他悠遊自得活在這套爺傳父、父傳子的觀念裡,被保障可以隨地吐兩性話題內的檳榔汁。他在說你時,其實是針對所有的女性;你以為自己的身材又瘦又癟才被取笑嗎?那就錯了,如果你*,他一樣吐出垂涎的舌,舔你身上的油。這也是為何我厭惡看到琳琅滿目的整容、整型廣告,彷彿女人的腦容量是在胸圍、腰圍、臀圍及一對傻乎乎的雙眼皮上的原因。你愈往深層思索,愈瞭解發生在你身上的被損害與被侮辱都有來龍去脈,不管歸結於社會變動、兩性結構,抑或人性底層的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