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高空,繁星熠熠。
她聽到刺耳的聲音,醒來,是個夢。那本厚厚的探險志掉到地上。她爬起來接電話。
是同事,責問她為何缺席?那位男士依約在四點鐘到巷子裡的那家咖啡館等,而且依照指示買了一本什麼土著、探險之類的書放在桌上,就這樣等了一個多鐘頭才走。
“你到底在想什麼?我真搞不懂地!對自己的將來一點盤算也沒!”同事罵她。
她沒搭腔,拿著無線電話靜靜聽她講大道理,一面踅到父親房間,開燈,床上仍是那副擱淺在時間之流的身軀,然而仰躺的姿勢卻猛然讓她想起夢中那隻犀鳥……
“再、再說吧,也許有、有一天——”
也許有一天早上醒來,她將聽到時間之流衝破冷窖,沛然地流過來,浮起她,在陽光中悠然成河,一切開始的,都會結束;一切結束的,將領取新的開始。
而此刻,她替父親蓋好被子,撫拍他的額頭,關燈。她知道這波冷鋒還得持續幾天,如同貼在她背上的暗影將繼續壯大,直到遮蔽了天空。
撿起那本探險志,歸回書架。躺下時,或許因為冷被的緣故,她忽然心平氣和地想起艾略特的詩句,好像獨坐在將熄的營火邊,於繁星熠熠的天空下誦讀:
請往下再走,直下到
那永遠孤寂的世界裡去。
一九九六年五月 《自由時報》副刊
秋夜敘述(1)
蛤蟆與幸福秘術
瑩瑩,今晚有一隻蛤蟆陪我回家。月光隱遁,夜雨呻吟。
沒有月光的秋夜,我讓計程車在大馬路邊停。在此之前,司機先生非常興奮地在車程中演講家庭幸福之道,我打算下車,他不解。我與他住的山區相鄰,他知道我此時下車尚需步行二十分鐘才能到家,而且飄雨的泥濘路會使鞋子淪陷。他驚訝地問:“你不坐了?”口吻像我剛剛坐在他家客廳喝老人茶,他盡責地向我介紹家庭成員並且慷慨透露保養幸福的秘訣。
我有點歉疚,瑩瑩。儘管我們再怎麼努力駕馭理性運轉,某些事情仍會蹊蹺地發生,把你帶離航道,強迫你短暫出軌。如果你能縱浪其中,倒也相安無事;難就難在既定秩序的運作過度強勢,容不下亂臣賊子。如果上車之後,陌生的司機不主動問我姓什麼?在哪裡上班?結婚沒?為什麼這麼晚回家你老公沒來接你?……這些不得不拿“真實”材料回答、卻完全牴觸我隱匿自己的習慣的話,那麼,我是不會拿出虛構本領迅速給他一個假名、一份待遇普通的工作、一個脾氣古怪血壓偏高的丈夫,甚至一個剛滿三歲的女兒。我進入自己虛構的材料裡嫻熟地轉換語氣、情感以及話題(還抱怨保姆費太高,不得不再虛構一個身體堪稱健康的婆婆來照顧她的可愛孫女)。他的談興被引爆了,關掉收音機(原本正在放送一首吵鬧的“你快樂嗎?我很快樂……”)從那時起,我彷彿坐在他家客廳,一覽無遺地觀賞臺北天空下難能可貴的幸福小家庭:真實的、有體溫的、準時開飯四菜一湯的、每個人微笑時嘴角牽動的幅度相當一致的溫馨小戶。他勸我不要動不動就跟“老公”翻臉,他說你們女人現在都很厲害,不管真的假的要讓“老公”覺得他比你厲害一……(一公分?)這是維護幸福的第一步。然而,我開始感到悲傷,無意間勾勒的遠山淡月卻惹出炊煙四起使遊戲變質。好比湖畔垂釣,沒半點訊息,擲竿喂湖,背起空簍子打算回了,卻發現數條大魚亢奮地竄出水面,喜滋滋咬著釣竿大嚼。收不回竿,捉不著魚。我羨慕他,摻著難以自抑的嫉妒,一個在惡街狠巷掙生活的中年漢子能夠以洪亮的嗓門對陌生客傳播他一手揉出來的幸福,他的心中必有喜樂滾沸。然而,瑩瑩,悲傷在這個節骨眼產卵,他手中的那種幸福,不是我要的。
空計程車亮起頂燈朝前馳去,鮮黃色的“TAXI”浮在闃黑中有一種蠱惑。虛構與真實的秘密仍在我的腦海翻騰。啟動遊戲的人半途離席,沒有遵守規則去壯大對方信以為真的真實,這就是我的歉疚。可是,瑩瑩,我怎麼忍心在他信任了虛構時告訴他:以上皆非。
2 雨夜獸
沒有月光牽絆,適合一個人走。幾盞古舊路燈替潮溼黑夜髹上浮光,光是溼的,飽含水分,幾乎往下墜落。整個黑夜固然被可辨識的樣品屋、敲去半幢的老宅、布著翡翠色野蕨的磚牆、經年穿旗袍的寡婦開的小雜貨店及幾條往來人影占據,然而,豐潤秋雨將它們泡軟,慈悲地晃動著,直到可辨識的一切地標模糊了,渙散了,如滂沱雨海上的浮木與枯草,整個黑夜遂恢復它自己——一頭掙脫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