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霧,在蕩然的光影中,她的臉帶著一股難馴的野性,天塌下來也能活出個形的。她從小希望這張臉獨一無二,跟美醜無涉,唯一就是唯一。然而,另一張臉也映入鏡中,蒼白、消瘦,整個人像一根倒豎的不鏽鋼長柄湯匙,參差短髮如被一群獵犬啃出來的。從鏡面中,加個黑框,那張與她酷似的臉差不多可以當溺斃者的遺照了。
“又有什麼事?”她不耐煩。
“你下班都去哪裡?為什麼這麼晚?”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竄起亂火,烈焰圍燒心臟似的,回身推她按到床上:“你沒有資格管我,你不是媽媽,講幾百遍才懂,你是你,我是我,各過各的不行嗎?為什麼……為什麼……”
她一急就嗆,可以咳出一桶魚似的。她替她撫拍,裸背滲汗夾雜微塵散出女體味道,如酷夏雷雨之後,青草喘出的氣味,這香衝入鼻腔使她的靈魂活絡起來,又回到生命現場,紮紮實實知道自己所在之處,沒有迷失與恐慌。她遞給她水,低聲說:“對不起……以後不問了。”
走出房間,一路將胸衣、窄裙、皮帶、襯衫、*撿齊,搭在沙發背,這也是每晚的儀式,親手把完整的妹妹放好,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面向牆壁躺成一張弓。壁上掛鐘,針腳移動,像兩個抽搐的瘦子偕伴從地獄走向天堂,正巧經過人間。
有人開燈。
“姐……”她爬上她的床,從背後摟她,“我想媽媽……”
“幾點了?”
“兩點十分。”她的眼光在牆上游蕩。這房子潮了,天花板長壁癌,白色粉團懸在那兒像個蜂窩,每隔一陣子,姐用掃帚捅它,死也不肯換個房間。
姐喜歡把記憶釘在牆上,機票票根、哲人箴言、不知哪裡剪來的昆蟲圖,拼拼貼貼裱成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她一直戒不掉買相框的毛病,好像什麼東西只要框起來就不朽,也真有本事蒐羅那麼多不同材質、形狀殊異的框子。佔據半面牆的家庭相片,配了框後宛如亂葬崗,大大小小頗有族繁不及備載的熱鬧,其實翻來覆去都是三條人影在時間舞臺上分飾各個角色而已。戴紅色草帽的媽媽年輕時候,夏日沙灘上媽媽的裸足印,那是媽媽生前掛的。她在這房間嚥了氣,最後一句話講得像雷雨湖面上的枯草,浮浮沉沉。她想,這屋子特別潮或許跟媽媽有關,有些女人生前不肯低頭掉淚,死後會回到眷戀之地把淚還回來。姐搬入這房間後,那些照片像繁殖一樣,從姐妹倆擠在澡盆內的嬰兒照,到一個穿水兵裝行軍禮、一個穿蕾絲邊洋裝捧玫瑰花的六歲生日照……掛得比相館還大隊人馬。這輩子跟她要最多照片的是姐,少女時代的學生證、出社會後的郊遊照,她當作寶貝一樣把人頭剪得齊齊整整,配上自己的照片,寫上日期框在一塊兒,這倒不難,雙胞胎的好處是時間刻度一樣,拿對方紀年就行了。她罵過姐:“……有毛病啊!你不覺得無聊嗎?”姐瞅著她,眼睛流露無邪的光:“怎麼會?給媽媽看嘛!”她反駁說,要是媽媽的魂回來,看人不就得了,還需要照片幹嗎;姐的理由是另一個世界沒有時間:“媽記得的是我們十八歲的樣子,得讓媽先看照片,她才知道躺在床上的兩個三十歲的女人,真的是她女兒。” 。 想看書來
姐妹(3)
一派胡言,她想。姐不釘別面牆,密密麻麻掛滿靠床的這面,好像怕這牆跟屋子脫離關係,得用鋼釘去刻骨銘心才行。或許,也為了睡夢時不至於飄到陌生地方迷惘。
“媽如果不當媽媽,不知道會變成什麼?”她發現姐的領口有一條脫軌的線,湊嘴咬下,拎到姐的手臂上,用手指搓成小疙瘩:“媽好像什麼事都能編成故事,你記不記得有一次她買兩條魚,一條叫你的名字,一條我的,要我們閉上眼睛從尾巴開始摸,她就說這條是鳥變的,那條是沉下去的船變的之類,我實在很討厭魚摸起來的感覺,溼溼黏黏的……”
“還沒摸到魚頭,你就哭了。”
她把小疙瘩彈至空中,重新摟著姐姐:“是啊,真丟臉。我記得媽還說,摸到最後可以摸到魚的……”
“眼淚。”
姐
媽媽對著大海叫她的名字,是個暗夜,她記得。
連續豪雨,矮牆頭的野蕨猖狂起來,那種長法接近挑釁,非把一整排碎玻璃嚼爛,朝天空吐淨才甘心。一整天,她坐在窗前素描,筆下的蕨葉像泡過水的羽毛,沒半點野性。黃昏襲來,暗影籠罩著白紙上糾纏不清的線條,筆路怎麼牽扯都像沒有出口,跟她的人生一般亂。
離職快半年了,妹妹盯著,才勉強翻報紙圈幾個人事廣告打打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