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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在都在搞建設,你怎麼成天搞毀滅?你想毀滅什麼?

我急忙辯解:“毛主席都說這本書好。”

見他狐疑,便翻出《毛澤東選集》中的白紙黑字,這才讓他悻悻地走了。

另一次,他衝著*的圖片皺起眉頭:“資本家吧?開什麼鋪子的?”

虧你還是共產黨員,連老祖宗都不認識了?”我抓住機會再將一軍,使他臉上有點掛不住,只假裝沒聽見,去找什麼鋤頭。

有了這樣一些經驗,知青們發現鄉下幹部其實不難對付。一段時間裡,有些女知青喜歡唱“賣國”電影《清宮秘史》裡的插曲,比較粉色和小資的那種,被幹部們詢問唱什麼,就說革命京劇樣板戲呵。幹部們不懂京劇,居然信以為真。有些知青傳看司湯達的《紅與黑》,被幹部們詢問看什麼,就說是看兩條路線鬥爭史,還說作者是*他舅。幹部們不知*的舅和姨,也就馬虎帶過。

農村當然也興階級鬥爭,只因為幹部們大多缺少文墨,文化封禁較難落實。即便在城市,禁區也是有縫隙、有缺口、有偷越暗道的,愛書人稍動心思其實不難找到自保手段。比如《毀滅》、《水滸》、李賀、曹操這一類是領袖讚揚過的,可翻書為證,誰敢說禁?孫中山的大畫像還立在天安門廣場,誰敢說他的文章不行?德國哲學、英國政治經濟學、法國社會主義一直被視為*主義三大來源,稍經忽悠差不多就是*主義,你敢不給它們開綠燈?再加上“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有比較才有鑑別”、充分利用反面教材”一類毛式教導耳熟能詳,等於給破禁發放了曖昧的許可證,讓一切讀書人有了可乘之機。中外古典文學就不用說了。哪怕疑點明顯的愛情小說和頹廢小說,哪怕最有理由查禁的希特勒、周作人以及蔣介石,只要當事人在書皮上寫上“大毒草供批判”字樣,大體上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收藏和流傳。

我還讀過一種油印小冊子,不記得是哪個紅衛兵組織印的,也不知他們印書的目的何在。小冊子照例醒目地印有“大毒草供批判”的安全標識,正題是《新階級》,作者為德熱拉斯(後譯為吉拉斯),一位被西方世界廣為喝彩的南斯拉夫改革理論家。當八十年代末一位美國人向我推薦此書時,我的回答曾讓他一怔。

韓少功:漫長的假期(7)

我說,我知道這本書,我二十年前就讀過。

他還是斜盯著我。

我無法讓他相信這一點,當然也沒必要讓他相信。

我記得自己就是在茶場裡讀到油印小冊子的,是兩位外地來訪的知青留下了它。我詐稱腹痛,躲避出工,窩在蚊帳裡探訪東歐,如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便要裝出一些呻吟。這是知青們逃工的常用手法。不過既是病人就不能快步,不能歌唱,更不能吃飯,以便讓病態無懈可擊。副書記一到開飯時就會站在食堂門口盯著,直到確認你沒有去打飯,也沒人代你打飯,才會剋制一下揭穿偽裝的鬥志。不吃飯那就是真病了,這是農民們的共識。

這樣,對於我的很多夥伴們來說,東歐的自由主義以及各種中外文化成果,都常常透出飢餓者的暈眩。

教書

*”一般被認為結束於1976年。其實這個分期過於籠統。對於很多*”中的學子來說,“*”在1968年就黯然落幕,其標誌是以“革委會”為代表的政權管制全面恢復,還有民眾造反權利的重新取消,包括紅衛兵的出局。新的各級政權裡雖然都有幾個群眾代表,但一般來說只是擺設了。

有些學生對官員主政已不習慣。想當年,大串聯,逛全國,想鬥誰就鬥誰,想玩啥就玩啥,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戴上袖章就是時代驕子,掛上盒子炮就是社會主人,這樣的好日子怎麼說沒就沒有了?生活怎麼就只剩下哎哎喲喲地掄鋤頭出黑汗?他們憤憤不已,只是還殘存幾分領袖崇拜,那麼與其承認自己出局,承認自己作廢和可憐,不如把出局想象成重大戰略的一步棋,想象成更偉大進軍之前的迂迴和潛伏,給自己繼續蒙上意義的金色光輝。

我就是在這時結識了外校的一些知青,一夥是下靖縣的,一夥是下沅江縣的,都是些牛氣沖天的幻想家,開口就是印度*戰爭和法國紅五月的那種,是憂心三十年後中國怎麼辦的那種。我們在春節回城時相聚,一家串一家,越串朋友越多,越串志向越大,分手前少不了要合唱一首《國際歌》。他們都比我年齡大,讀的書也多,很得我的信任和仰慕,因此聽說他們都在鄉村辦了農民夜校,我也立即回茶場辦一所,決心配合友軍行動,用革命思想改造可憐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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