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這兒可不是在群眾專政的時候,這不是嚇唬人的那種虛張聲勢。鍋是鐵的。
你和一批人押入死刑號,這就是事實。遇羅克僅僅是為一篇文章進來的,他也沒想到會進死刑號。何況你呢,你的“罪行”比他多得多。
那一夜我的腦子以極快的速度,把自己這輩子的經歷,像過電影一樣一遍又一遍。我在審視自己,到底我做錯了什麼?多年來,理想主義的教育,讓我相信世界上有真理存在。既然有真理,就有標準,必然有對錯之分。我嚴格地用當今法律來檢測自己,最後得出了結論,我沒錯,是他們錯了。這樣,我的心裡似乎踏實了一些。我想起來,在牢房裡玩寫詩遊戲的時候,我曾寫下過這樣的句子:
我們都是快樂的青年,
為自由被關進了牢監。
我們的道路是自己選定,
絕不後悔也永不改變!
我知道,寫這些句子的時候,就是認定自己沒有做危害國家和社會的事。在一個歷史大潮中,在一個轉折點上,一定得有人被當成籌碼,當成犧牲品。而自己的最大過錯,不過就是為“自由”二字而已——自由的創作,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話語。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張郎郎:寧靜的地平線(12)
我明明知道,當時的社會是不允許這類所謂的獨立思考,我還是選擇了這樣的生存方式。現在,人家和你玩真的了,真要為此殺你了,你的認定就出了問題。那,你還會認同這樣的詩句嗎?我知道:按照專政程式,無論現在你再說什麼,結果都一樣。既然如此,這幾句詩依然還可以盪漾在我心中,讓我在自己心底找到一個最後的立足之地。
這世界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地方。我曾經是一個非常喜歡女孩兒的文學青年,要寫詩、要畫畫,也有震震她們的潛意識。讓我最後悔的是,我居然沒有和她們其中任何一個人有過傷筋動骨的羅曼史。這時,我就和法國作家左拉所寫的《盧貢家族的命運》那本書中所講的故事如此相似:一個青年軍官在告別未婚妻之後第二天就戰死疆場,沒有圓房,留下永恆的遺憾。
我是在1968年5月1日在杭州龍井和定粵姑娘定的婚,同年6月14日就被扭送北京公安局,1970年2月9日我被送入死刑號,也來個永恆的遺憾。
好在,我和她分手的時候,告訴過她:“別等我了,走好自己的路,你有幸福的未來,我就知足了。”所以,這會兒,這世上我沒有放不下的事情。不必為誰擔心,只是為自己短暫的一生有些許惋惜。
那天晚上,我們這些死難臨頭的人,還舉辦了一場死刑前的晚會。因為,我們都是在倏忽間,突然人人都要面對死亡。我們都在這強烈震撼的磁場中,每個人都希望走好這最後一步。好在我們都是中國人,中國文化裡有濃厚的戲劇根底,於是中國人的骨子裡也染上了這種色彩(也許幾百年來崑曲繁盛,強化了這種色彩),人如戲子,人生如戲,遊戲人生,戲劇人生。最後這一出,咱們絕不能含糊。
我記得有一篇日本小說,叫《喬遷喜面》。說一個犯人調到一個新的單人牢房,其他牢房的犯人說,搬家就得請大家吃喜面,在這兒就得給大家出個節目。於是,他伸手穿過鐵窗摘了一片綠葉,用那樹葉給大家吹奏了一支兒歌。
那晚,我們也如法炮製,人人都躺在炕箱上,開了這個晚會。每當隊長或班長們聽到了什麼響動,就開啟辦公室跑來檢視各個牢房。一看,死囚們都在安靜的酣睡中。他們查完號後,再回到辦公室關上房門繼續暖和暖和,而我們則躺在炕箱上又開始小聲唱歌。
我唱了那首曾經教給過遇羅克的蘇聯歌曲《光榮犧牲》,據說,那是列寧最喜歡的歌:“忍受不自由莫大痛苦,你光榮的生命犧牲。在我們艱苦的鬥爭中,你英勇地拋棄頭顱……”唱到這兒,我覺得這支歌就是為我們這些人送行而作的。一股熱血衝到我的胸前,一時不能自已。
突然,我不再小聲哼哼,而是開始放聲歌唱,用最大可能的嗓音高聲唱道:
哦,我的太陽,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在死刑號裡,我還是用義大利文在高唱。這還是在老七家學的呢,我估計這也是前無古人的第一遭。至少,我還沒聽說過汪精衛、金璧輝他們學過義大利文。猶如石破天驚,一時間,隊長、班長跑出來一走廊,腳步雜沓、熙熙攘攘、挨屋檢視。而死囚們依然那麼安寧,似乎還都在睡夢中。他們小聲七嘴八舌嘀咕著:“肯定是做怕夢了。”“準是撒囈症。”“到這兒來能不作怕夢嗎?”然後,腳步漸杳,又都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