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是打掃新蓋的二十四筒牢房,二十四筒裡有幾間牢房“裝置先進”,那就是所謂的橡皮監獄,四面的牆都釘滿了泡沫塑膠,和沙發差不多,關押一些特殊犯人,讓他們沒法自殺。另一次是去清理房間,就是拉一個小車把剛剛騰空的槍號裡所有東西都堆到小車上,推到庫房那個院子裡。據說,事後會有犯屬來這裡領取遺物。當我看到那雙皮鞋,心裡就感到非常彆扭,因為我知道昨天這雙鞋的主人還活著,而現在,說沒就沒了。
還有一次,是幫這兒的警察沖洗死銬、死鐐。上面確實有主人生前留下的血跡。沖洗乾淨後,幫警察裝箱,留給後人用。幹這些活兒的時候,我萬萬沒想,竟然會輪到自己。
我們這些人一字排開,面對小院兒的高牆蹲在地下。這裡的強光燈明如白晝,連我對面老牆上的青苔一絲一毫都歷歷在目。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這個現代化的大院兒裡竟然還保留著這麼一堵歷史性的老牆。那些磚縫都磨凸出來了,每塊磚的風化程度不同,因此各有各自的風姿。我聽說過,這裡曾經關押過刺殺攝政王載灃未遂的汪精衛,還關押過著名的川島芳子——金璧輝,據說她就是在這個小院裡被處決的。
我們身後的警察開始叫名字,叫到誰,誰就到院子中間的桌子那裡去登記,然後拿著自己的東西進入筒內。 txt小說上傳分享
張郎郎:寧靜的地平線(9)
我被“扭送”到北京公安局已經一年半了,被提審了幾十次了。一會兒說要寬大,一會兒說要從嚴。時間長了,人也就皮實了。後來知道了,無論他們和顏悅色還是橫眉豎眼,無非是要我交待背後“長鬍子的人”。邏輯很簡單,我講的那些笑話和“反動謠言”,如果交待出“謠源”,我的罪過不過是個傳謠者。如果交待不出來,我就是個造謠者。我自己很清楚,如果我是個傳謠者,也許只判個三年、五年。如果我是造謠者,就可能判個無期,最少也得二十年。這年頭兒數字,對我說來都差不多。要是為了從寬,交待出來別人,我關了三五年出去,照樣還是個現行反革命,還得內疚一輩子。再說,在裡面二十年也不一定比在外面難過,何況,二十年後指不定怎麼樣呢。所以,無論他們來軟的還是來硬的,我還是那樣,我心裡有底。每次,我都會自問:最壞又能怎麼樣?自己觸觸底,心裡反而踏實了。
這次,我蹲在那裡又想用以往模式那樣來思考,最壞又怎麼樣?突然發現,心裡沒底了。最壞?那就是玩兒完了。“雜耍要收場了——沒戲啦!”正這麼想著,警察就叫我的名字。
他們把我的名字登記在冊,然後讓我開啟行李。只讓我拿了一條被子,一個臉盆,一條毛巾,牙缸、牙刷、牙膏,一個飯碗,還有一本《毛選》。其他衣物,連褥子都不許帶,就揮手讓你進號。前面一個警察領路,自己稀里嘩啦跟在後面。我心裡想,進去以後趕緊問問同屋老犯人。進屋以後才知道,每屋只有一個犯人。心裡沒底,照樣沒商量。
我像一個麻包一樣,“咕噔”一聲坐在炕箱上。也好,終於可以自己安靜一會兒,放鬆下來。讓繃緊了一整天的神經,稍微緩一把。
三
死刑號裡的炕箱高度不到半尺,還是封死的。犯人無法鑽到床下去,也無法把東西藏到床下。炕箱佔了整個屋子的四分之三,只是在靠門那邊留出了一條水泥地,那裡還有一個抽水馬桶。在普通牢房裡,絕沒有這個裝置。在馬桶後面的牆上有一個觀察孔,上面嵌了玻璃。另一個觀察孔則在牢門上。這和其他牢房一樣,那觀察的小窗戶旁邊有個按鈕,如果你有事情找看守,可以按這個按鈕。和醫院一樣,你房號的那牌子就會翻下去。這裡的牢門有兩道。里門是動物園那種鐵柵欄,外門則是厚厚的鐵皮木門。在木門的底部有個貓洞,原來可以從這裡把飯遞進來。人們想得很周全,一個犯人鎖到這裡頭以後,不用開啟門,吃、喝、拉、撒、睡全都解決了。
我心裡沒底,更要想下去。正在絞盡腦汁的時候,聽見有人打牌兒找看守。我忙屏住呼吸仔細聽來:“報告班長,和我一批進來的犯人都去見*了,因為我有重要的問題要交代,才留了下來。你們怎麼也不提審我呢?”一聽到這嗓音、這腔調,我就知道了:這是遇羅克,他是利用報告班長的方式告訴我們,我們來到這裡意味著什麼。一句話:每個人都要準備走上刑場。
這就是遇羅克,這就是他的風格。他在監獄裡無論什麼時候,都那麼主動,那麼從容不迫。從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
大約在我進監獄半年左右的時候,官方安排調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