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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唐克啟蒙,從他那裡知道了牛頓的黑白反差效果、布拉薩依的人物照。他珍藏著一張不知哪裡找來的布拉薩依照的畢加索相。他對我說,這張相片不符合一般人物肖像的規則,畫面切割不均衡,但是人物表情捕捉得太精彩。還拿起尺子在這張照片上比劃,說要是他照,他會裁掉多餘部分。他對攝影很下功夫,手邊幾本有關攝影理論與技巧的書,快讓他翻爛了。他自己拍照,也自己沖洗,放大機是自己手工製作。他把那間小屋弄成暗室,常常一干就是通宵。有一陣他和唐伯伯鬧氣,把全套沖洗相片的裝置搬到炒豆衚衕,夜裡我陪他幹活。在暗紅色的燈光下,見一張相紙從顯影液中漸漸顯出形象,真有一種快樂。他洗過許多照片,但我現在唯一記住的是他給自制的放大機照的相。構圖極樸素,那架細脖大頭的放大機孤零零的懸置在照片的中間,似有種哀怨的表情。他自己吹噓說這張靜物照可與牛頓的片子相比。

唐克在北京汽車製造廠乾的是機修鉗工的活,這個工種是工廠裡技術要求最全面的。要能判斷機器的毛病出在哪,還要能動手修,有時配件不湊手,就得自己動手做。唐克在工廠上班是百分之百吊兒郎當,泡病假、請事假、遲到早退司空見慣。但他群眾關係總混得不錯,哥們兒、姐們兒、大伯、大媽一大堆。領導恨得牙癢癢,不知整過他多少回,可他一仍其舊,死不改悔。唐克學了手藝也不閒著,總想著自己搗鼓點玩意兒。他建議把我爸五十年代初從越南帶回來的那架菲利浦收音機拆了,做個音箱。那時我已經沉溺於古典音樂不能自拔,但沒有好裝置聽。他說可以把我那架北京604開盤磁帶錄音機接到音箱上,擴充套件低音。立體聲概念,也是聽說過沒見過,以為弄兩個音箱左右一擺就是立體聲。終於他把我爸的收音機拆了,其實他只用裡面的那隻八寸喇叭。他的木工活挺漂亮,外殼還貼了一層深咖啡色的木紋塑膠貼面。音箱的原理是他自己瞎琢磨的,但背面開反射孔,內裡塞棉套吸音,還真符合聲學原理。音箱做好以後,他精心往面板上貼了一個商標牌“Toshiba”,後來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日本東芝,也不知道他打哪兒弄來的。 電子書 分享網站

趙越勝:驪歌清酒憶舊時(8)

音箱做好後,唐克又有新的設想:“設計剪裁縫製衣服”。七十年代,大陸幾億人的服裝基本上是一個樣式,都是脫胎于軍裝的毛服。唐克平時就要把工裝褲改窄,包臀裹腿。他不能忍受穿萬眾一面的毛式服裝。這回他要自己設計款式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把當時叫“老頭衫”的圓領衫裁短,長度僅及肚臍。下襬不縫,留著毛邊。再就是把勞動布工作褲徹底改造,臀圍、大腿圍收緊,膝蓋以下開成大喇叭口,褲腳毛邊,一邊的膝蓋上剪開一洞,拉出布料的粗纖維。這款似乎是從電影《爆炸》裡學來的。難得的是唐克追萍萍失敗之後,身邊再無女性,而他媽媽也早已過世,設計的服裝全靠自己縫製。他的女紅技巧如何,我不能評價,但那身打扮招搖過市,絕對得讓“雷子”盯上。

一天中午,唐克來我家,我倆在院門口說話。這時我媽已對唐克提高了警惕,讓我少跟他來往,所以他總是在衚衕裡跟我會面。唐克背靠牆,一腳立地,一腿屈起,腳蹬在牆上。屈起的一腿,恰恰把膝蓋上的大洞暴露出來,像褲子破了沒補。我姥爺回家,見我和唐克在說話,便點頭而過,誰知走過去幾步後,突又掉頭回來。姥爺是深度近視,他摘下眼鏡,彎腰仔細端詳唐克褲子上的大洞,然後一言不發,掉頭而去。

姥爺是北京市武術協會委員,身懷絕技。太極、通背、形意、八卦掌、五禽戲,樣樣精通,更有一獨門功夫“太極短劍”。“*”前他曾帶我去看他在北海體育場表演。此套劍術形似太極拳,做起來身形悠緩,氣隨意走,意氣相連,綿綿不斷。但前臂內側暗藏一尺短劍。格鬥時,翻腕刀鋒立現,一劍封喉,制敵死命。因此套路太兇狠,姥爺從不傳人。我表叔曾跟隨羅瑞卿掌管公安部,幾次勸姥爺將此絕技傳給公安學院武術教研室,但姥爺執意不從。後來他對我說:“我怎知學劍的人是不是好人,他要學了去幹壞事怎麼辦?”看來姥爺早知“國家機器是不能信任的”。

唐克走後,我回家,姥爺叫住我問,你這朋友是何人?家裡是不是特困難?有無父母?我奇怪姥爺為何問此。姥爺發話道:“這孩子可憐,褲子破成那樣還穿了上街,家裡沒人給補。你叫他進來,把褲子脫下,讓你媽給他縫縫。”我媽一聽大樂,在旁邊朝姥爺喊:“人家那是時髦!”姥爺到了兒也不明白破衣爛衫如何時髦。再見唐克,相告此事。唐克大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