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策幾不可見地喘了喘,微眯著眼,就著林裡昏暗的天色打量著四下……深山野林,不見歸鳥、難覓人跡,的確是個殺囚棄屍的風水寶地。
“所以說,你也別怨我,我就老實告訴你吧,其實今日要殺你的並非只陛下一人而已。”押囚官一手揪著他胸前殘破的衣襟,半拖半拉地將他自山道上挪開,還不忘要他做個明白鬼。“你以為這三年來,是誰在對你下毒?除開陛下外,還有東西兩宮的娘娘要你死,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也要你死,你若是再這麼拖著耗著不死,我們怎麼向頂上的人交代?”
“同他說那麼多幹啥?快給他幾腳就是了。”另一名倚在車畔的押囚官不耐地提醒,“天就快黑了,出了林子後咱們還得找個地方過夜。”
躺在路旁枯草叢中的沐策,不說不動地直視著押囚官龐大的身軀,矗立在他面前,仿若一座他永攀不過的死牆。
押囚官朝他高高抬起一腳,“來世投胎時,記得要睜大眼睛看好人家啊。”
直襲在他胸腹間的重腳,一下下地,令他的胸骨發出瀕死般的聲響,鮮血直自他的嘴角不斷冒出,順勢流下的腥熱血液令他的頸間溼黏一片,令人盲目的劇痛似是無處不在,他捱不過,幾腳過後便昏死過去。
天地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不再有日夜�挽響起的車輪聲,深沉甜美的睡眠,如同一罈蜂蜜般的暖水,拉著他安心睡至夢鄉的最深處。他再也不必醒來面對這副半死半殘的身子,也再不必清醒地面對那永無歇停的折磨,在他身後,人間之事已了,他只須放鬆了身子,漫步跨過死生之界……
忽然間,某種溫熱熱的觸感停棲在他冰冷的面頰上,拖回了他遠走的神智,意識模模糊糊的他微蹙著眉,感覺似是有人正摸著他的臉龐,而在他身下,則又再次傳來了馬車那輾過碎石所造成的震動。
將他半抱在懷裡的來者,不停的以巾帕拭去他嘴裡冒出來的血沫,並抬高了他的上半身以防他嗆血回流至肺中,那雙溫柔的手,似是看出了他的需要般,徐徐輕撫著他因疼痛而不斷抽搐的四肢。他微微動了動,掙扎地想睜眼看清來者究竟是何人,和接下來他將面對的,又將是死抑或是生。
“別動,你傷得很重。”屬於女子的綿軟音調,輕輕在沭策的耳畔響起,適時地制止住了他加重傷勢的舉措。
與自家小姐一塊坐在車後頭幫忙的花嬸,在又溼透了一條巾帕後,忍不住揚聲向坐在前頭趕車的自家夫君催促。
“老頭子,動作快點,人都快沒氣啦!”這些血都是打哪兒冒來的呀?這小子是打算吐光所有的血不成?
忙得一頭大汗的花叔應著,“我這下是在趕了嗎?”真是的,山路歪歪曲曲地扭著,活像一條蜿蜒在山脊上的小蛇,天色又暗得就快不見五指,這能教他快到哪去?
“忍忍啊。”蘇默將沐策置在懷中,俯身在他耳邊說著,“就快到家了,你再忍忍。”
家?他哪還有家……
吹拂在他耳際的溫熱氣息,瞬間揉散了他的神智,也抽光了他的力氣,他的頸子略略朝旁一歪,又再次投向昏迷的擁抱中。
不知過了多久後,再次甦醒的沐策,隱約地聽見在這乾燥暖融的屋裡討論的人聲,且音量愈來愈大也愈來愈吵。他勉強辨認著聲音的來源,就在方才,那個曾在車上安慰他的女子,似乎正忙著在屋子裡指揮著,又是命人添炭火,又是詢問廚房裡的熱水燒好了沒。
喉間極度焦渴,沐策忍不住伸舌輕舔乾燥龜裂的唇瓣,不想這麼一動,濃濃的血腥氣味頓時充斥在他的口鼻間,嗆得他忍不住又再咳出幾縷猶哽在喉間的血泡。
屋內細細碎碎的人聲霎時遠去,許多人影朝他俯探過來,那幾雙自四處伸向他的掌心,有的忙託高他的後頸替他擦去嘴邊的血絲,有的側託著他的身子,在他身後規律地輕拍著,還有一雙和暖的小手,則撩開他腕間的衣袖,小心地替他診起了脈。
“如何?”將人小心放躺回去後,花叔湊至蘇默的身旁問。
“這亂七八糟的……”蘇默將眉心攬得緊緊的,“簡直存心不讓人活。”也不知他究竟得罪了何人,竟下這種狠手把他害成這般。
眼前的這人,看上去也就只拖著一副搖搖欲墜的殘破身軀而已,沒想到這脈象一探,她卻發現在他的身子裡還一毒接著一毒竄來竄去,光是數數就有四種,誰曉得她探不出來的還有幾種?
她的目光再落至他略帶扭曲的四肢,與那凹陷了的胸骨上,登時投向他的目光,更是摻加上了些許的不忍與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