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星辰也有憂鬱的影子(1)
星辰也有憂鬱的影子
鄧小樺
現在我們已經這樣認為,將來的歷史也必會如此記載:梁文道是中國公共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中國內地以及港臺地區的各大報刊、電臺及電視臺,為傳播知識和理性、匡正時弊做著無數工作,真的,每當感到世界失去理性時看到梁文道的文章,我就覺得慶幸與他生於同一時代。他的生平簡史,早有書面和網上的訪問記載。然而我想,《我執》的出版,還是讓〃世界要起六種震動〃的。
《我執》一書所收文章,大多寫於2006年至2007年間。當時在香港一家財務不斷傳出問題的報刊上,出現了〃秘學筆記〃這個專欄,讓城中的文藝青年像染了毒癮一樣追看,每次談起那些語氣平靜的文章時我們都激動得語無倫次。那個專欄裡呈現了一個前所未見的梁文道……一個理性睿智的公共人物,平時挾泰山而超北海的,原來內在也有諸種深沉的軟弱、難以排解的焦慮,諸種人際必有的摩擦原來也如藤蔓糾纏在他那看來水鏡鑑人的心靈裡,長成一片過於深邃的陰霾。被切成豆腐塊專欄,但《我執》有完整的敘事。一個看來什麼都可以做得很好的人,在核心的愛情與家庭範疇上遭遇無法扭轉的挫敗,他經歷千迴百轉的等待與探問,在過程中檢視自身歷史與拷問內心,在絕望中懺悔,揹負起自己的罪,然後走向宗教。梁文道做什麼都這麼有條不紊,總像一早便有計劃瞭然於胸。而他每次都會告訴你,他是一邊寫一邊想的,並無事先計劃,甚至〃沒有你們想得那麼多〃。如此說來,他如果不是擁有能將未來往他的方向扭轉的意志力,就是擁有極強大的組織能力去言說事態和自我。
為什麼愛情、死亡和戰爭是人類文學史上三個最重要的主題?我想是因為這三件事物都會將一個無法內化的絕對他者、一種無法掌控的陌生狀態強行置入個體的生命。而如鮑德里亞所說,戰爭現在已變成不可見的按鈕遊戲,殺人不見血;而日常的死亡已經被幹淨文明衛生的醫療系統隔離,愛情就一枝獨秀地成為今日最普遍的經驗及主題,經得起無窮詮釋。正如那個耳熟能詳的神話:人在被創造時本是完整的同體生物,後被分成兩半,孤獨的一半流落世上,永遠追尋那與自己完美相合的另一半。愛情是對完滿的追求,而其基礎是核心性的匱乏。(故事令人悲傷的註腳是,世界這麼大,誰也保不定能夠找到那完美的另一半,我們也許便會在孤獨和缺憾中等待死亡。)那麼,我們正是在無法接近愛情的時候,才能更透徹地理解愛情的核心與本質。滿身虧欠的梁文道,坐下來面對匱乏,書寫愛情。當我看到他在演講後被女粉絲包圍索取簽名和拍照,我無法不想起,他筆下的暗戀,還有被拒絕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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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星辰也有憂鬱的影子(2)
當梁文道在專欄中開始持續大量引用《戀人絮語》的時候,我單刀直入問他是否失戀了(並以一種詩人的狂妄態度說:你為什麼還要引用羅蘭·巴特呢?你寫得比他好多了),被他亂以他語。但我懷疑所有失戀的知識男性都會一發不可收拾地引用《戀人絮語》……真正熱戀中或心情平和的人哪有空做這種事?只有感到失去愛情而又不能在感性的抒情話語中安頓自己的人,才會那麼渴望一個能夠繼續生產意義的符號系統,這系統能夠讓主體停留在〃愛情的感受〃中,咀嚼那些令人肝腸寸斷的表徵(signifier)。等待、音訊、拒絕、錯誤、隔絕、回憶,細節無窮。宇文所安說,一如浮沙沉戟,文物的碎片借代同時證明了歷史的真實存在,記憶的斷裂與失去證明了記憶的真誠與珍貴……又是到了何種情境,一個人會以傷心來保留愛情?
愛情的表徵其實就是個人的血肉,梁文道切割自己時冷靜如執手術刀,不愧是自幼有天主教修行經驗的(現在他已皈依佛教)。我常覺得,沒有什麼比他寫評論、公開講話和錄製節目時習慣的自問自答方式,更合乎啟蒙的理性與親民光輝。梁文道是念哲學出身的;對答體的起源是古希臘哲學書寫,德里達(以顛覆的形式)補充的這種書寫其實一早摻和了文學的修辭血液……而哲學和文學的共通之處,就是喜歡無法回答的問題。唯深沉能引發追索。在本書中,梁文道的設問一反常態,讀者無法像在看時評聽演講看電視時那樣輕鬆得到答案……情歌為情人還是為自己而唱?受傷竟然等於空白?懺悔如何可能?〃重新開始〃一段戀情如何可能?原來梁文道有時也會,只想我們隨他沉入溶溶黑夜。而這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