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父親,他仍躺在病床上,出奇得溫和,“殺了吧,趁著我還沒死。再拖幾年,就沒人願意跟你做了,到時不只是你,阿盛會更辛苦。”
“我能關她一輩子。”他試圖替她辯解,“她沒有出賣過我們任何事,她很多年前就不做了。”
“殺了吧,別再胡鬧,你沒得選了。”
他知道父親為什麼這樣堅持。
不是他不通人情,而是臥底曝光,又是他的妻子。不論她有沒有出賣他們,臥底的身份就足夠令人惶恐、不安,足夠讓她死。
酈小姐被她殺了,繁家被她血洗。他們瞞不住了,不僅是家族,所有相熟的管事都來了,問他們想怎樣處理。
父親說得沒有錯。
他沒得選了。除非他希望被道上群起而攻之。
那時大到繁家,小到兩個孩子,全都要沒命。
他不知道她清不清楚,或許她已經明白,或許還在期待著他像每一次那樣縱容她,拋棄一切帶走她。
然而這次不同了。
父親給他寬限了些日子,在道上宣佈,月底就會解決。
繁錦去了臥房,親手解開了顧如唸的繩子,說:“阿景說想去遊樂場。”
她身上的血已經幹了,散發著噁心的氣味。她已經幾天沒有吃過東西了,瘦了,殺氣褪去,整個人死氣沉沉。
她去洗了個澡,整理了頭髮。她喜歡把頭髮盤起來,簡約中泛著慵懶的味道。
她真的很美。
他們帶著兩個孩子去了遊樂場。
阿盛拉著顧如唸的手,悶悶的,不說話。阿景也受驚了,被繁錦抱著,膽怯地看著媽媽。
玩得不算開心。
中午就在草地上野餐。
阿盛靠在她身邊,貼在她的懷裡。繁錦這是第一次發現他們兩個長得真像,幾乎是一個模子。他想阿盛的性格似乎也不像他,但她很少像阿盛平時那樣對他撒過嬌。
他已經開始難過了,然而她依舊一臉平常。餐布上的圖案是西湖,阿景小聲問繁錦,“這是哪裡呀?”
阿盛說:“是西湖。”
“那是哪裡?”她吮著手指,納悶極了。
“是杭州。”顧如念看著她,笑著說:“是媽媽的家鄉。”
繁錦看著她,沉默。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家鄉。
“真好看。”她仰起臉,看向繁錦,小心翼翼地說:“爸爸,我想到這裡住。”
阿盛不久前已經去過了,靠到了她懷裡,眼睛紅紅的,大概是想起了那些話,也嗅出了更多不安的味道。
“好。”繁錦笑著說:“爸爸明年就帶你跟哥哥去住一段日子。”
“好呀!”她還有點害怕顧如念,小聲咕噥,“還有媽媽也去……”
“好。”
她說完這個字,繁錦看了過來。目光對上了她的眼睛,她依舊在微笑,微微地別過了臉,迴避了他。
那天離開時,孩子們先上了車。
顧如念正要上去,繁錦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關上了車門,看著她,久久都沒有出聲。
陽光刺眼,她微微地眯著眼睛,笑著問:“怎麼了?”
“沒事。只是……”他伸出手掌,撫著她垂落的髮絲,手掌觸到了她的臉頰。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面板也不像年輕時那麼有光澤。他們都快四十歲了,距離白頭偕老已經沒有多少年。他戀戀不捨得撫著她的臉,說:“如念。”
“嗯。”
“我……”
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心猝然一痛,把剩下的兩個字嚥了進去。
她鬆了手,微微地朝他笑了一下,拉開車門,優雅地坐進了車子裡。
繁錦每天撕一頁日曆。
終於,那個日子不疾不徐地來了。
他一連幾天都沒睡。走在每一處,都能見到她。
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有時他覺得她似乎沒有走,就在他身邊。
家裡打來電話,說葬禮的事有分歧。
他回去了,是阿盛在鬧。
他哭得眼睛都腫了,抽泣著說:“我媽媽說了,照片要用我這張。”
他接過照片,看了一眼,因為技術的問題,顏色古板而陳舊,她依舊笑眯眯的,恬淡而溫柔。
他用拇指指腹摩挲著她的臉,阿盛怕他弄壞了,一把搶跑抱進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