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撒下,把個白的哈霧,白的液沫,和軀幹上脫毛的白斑都映出一片慘淡的黃來。
牛車板上的葦蓆也是簇新的黃,泛出燦燦的光斑。席上僵直地躺著一個人的軀幹,看不見腦袋,被葦蓆嚴嚴地覆著。車後卻能看見一雙黑汙卻又泛出蠟黃似的腳,一隻腳著了破洞的布鞋,另只腳卻赤著,大致是顛簸遺在路上,卻無人去拾了套上。
雪已經化過兩日,城裡道已乾爽,只是雪的堆積處還有黑汙的溼濡。鄉下的道兒卻難走,牛車木輪的邊緣和輻條上沾滿了泥,看去像個圓圓的泥盤,三兩個農民在地上撿了棍,無事似的在那兒剝泥。
爸爸也隨了牛車來,牛車剛停穩院門,他就急急地拐進張爺的家門,許久,仍不見他出來,聽著,房內似也無聲無息。
一個黑髮上纏裹了白布的年輕女人坐在牛車上嚶嚶地啜泣。女子不像是鄉下人,膚色像是精白的麵粉制的新熟的饅頭,鮮鬆柔膩,散出淡淡的香來,仿是生就誘人去啃。泣時,裹在藍士林襟衫富有彈性的身軀顫出柔滑的曲線,處處顯得圓來。黑長密密的睫毛下的眼睛有些紅腫,光澤像是紅熟了的李子。
有幾雙眼睛在狠狠地揉搓著她的身子,大多數人卻又很漠然,幾個年紀大的漢子遠遠地蹲著,叭嘰著旱菸。幾個年輕的卻脫下沾滿泥的鞋,在院門前那兩座石獅的基座上蹭著,摔打著,泥巴四濺。間或,焦躁地往院裡探探張爺的屋子,像是車伕拉來了貨,急著向主家交差。
寒氣凝滯,血似的昏陽抹在石獅冰滑的額頭,一片青色的明亮。一個漢子無聊地用手去拍打那早已摩挲黑滑了的獅身,像是給女子嚶嚶的泣聲擊節,抽得人心凜冽。
過了好一個時辰,院門過道處響起張爺響亮而又沉滯的咳嗽聲,青石道階緩緩蕩來張爺偌大腳板有力卻又顯出老態拖沓的步履之聲。張爺出了院門,仿是沒有看見眼簾下的牛車和牛車上僵硬無語的兒子的屍身,兒媳的泣聲似也充耳不聞,整個身子定定地嵌進門樓的暗處。身後,父親扶著張奶蹣跚迤來。張奶傴了許多身子,父親要攙她去牛車前,她卻甩了手,倚在門邊兒。
幾個漢子見了張爺來,忙起來身,慢慢聚了來。
那女子也止了哭,顫顫地下了車。
“你們來了,大冷天,也沒讓大夥兒進屋喝點茶。”張爺勉強露出些笑,客氣地說。
“哪兒冷?不費啥,不費啥的。”那幾個漢子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落日的光從門樓的青瓦挑簷上跌了下來,把個張爺的臉染成古銅色調,翹翹的白色的山羊鬍須間,滲出迷離的金黃。張爺突然朝幾個漢子拱手抱揖,抬高嗓音,“我張鐵山前世有惡,今世養下個這般不仁不義,不孝不慈的孽種,拖累得鄉鄰鄉親受苦遭罪。回去,告訴家裡的老少爺們、娘們,我們老倆在這兒向鄉親們謝罪了。”
說畢,張爺拉了張奶撲通一下在眾人面前跪下。那女子也跌跌撞撞撲來跪下,嚶嚶的泣聲變成悲慟的號啕,頭叩得門前青石階臺通通價響。
幾個漢子慌了手腳,上前惶惶扶起老人,爸爸也去攙起女子。這時,才看得女子其實也算得孩子。
“大伯、大娘咋這樣,咋這樣?你老給村裡的恩德,俺們叩三天三夜也謝不完啊。年輕人不知,俺們還不曉?……孝慈是孝慈,跟您老無關。”
“人都去了,萬事也就消了,別說了,惹大伯生氣。大伯、大娘您老歇著,後事有俺們呢。”
幾個漢子扶張爺、張奶起身,那個年輕女子突然跑到他們面前跪下,“爹、娘,孝慈知罪,他死,眼也不閉呀,想看爹孃一眼。爹、娘,你們就回頭看他一眼吧。”
父親紀事 第三章 1(2)
張爺和張奶怔住了,默然半晌。張奶突然切齒地向她說,“子孝父心寬,妻賢夫禍少。平日俺們看你也知情理,你幹啥沒攔他?他做出這樣的狗事,你還有什麼臉面?”
女子抽噎得說不出話來,苦苦地泣著,身子抽搐一團。張爺他們愣了一會兒,起腳又走,女子忽然撲起抱著張爺的腿,蓬亂的黑髮垂在腳上,幾乎觸著地面,“爹,千錯萬錯只當歸俺,孝慈總是你親生的兒子,也得看他一眼啊,爹、娘,您老拿俺……當閨女的,算是閨女求你們了。”
張奶叫著:“鬆開了,那是你老公公的腿,你是兒媳婦,成什麼話?”
女子悻悻地鬆開了手,屈著腿斜坐在地上,一隻手撐著傾了的身子,黑髮垂下,遮了低著的頭,無言無聲許久,不知是止了啜泣,還是默默淚流。
幾個漢子也彷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