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帶我去過張橋。
進了村子,他便領我到一間鄰地的孤零零的房子去,把我交給一個傴僂的老頭,便說要去幹活。我嚷著追他,他卻初時詭詐地擠眼睛,爾後跺腳瞪眼逼我留下。
老頭無言,趷蹴在當門亮處,跟前幾塊土坯架了個暗暗的殘破鐵鍋,他不時地往裡添著秸柴,揉著被煙燻流淚的眼,掀開鍋拍,噓著氣往裡看。稍許,抽出未燃盡的柴在地上蹭滅,從鍋裡拿出個紅薯來,噓著,來回在手裡換著,待涼些,默默地遞給我。隨後又給我拾了一碗,放在我面前。
這兒是村裡的紅薯苗秧地,老漢尋些壞了的,不能做秧種的紅薯煮了吃。原來爸爸是讓我在這兒填些日常並不大飽的肚子,爸爸也有不廉潔的時候。
紅薯無味,軟塌塌的內容里居然能抽出絲來,吃了黴處,極苦,不由想嘔。老漢皺眉看我,正這時,外面忽嗒嗒一陣亂步響,衝進一幫汙髒破舊的孩子。他們似乎屋內無人,蜂擁奔鍋,老頭伸臂來了,逐個人頭,每人一個紅薯,孩子吃著,這才看我,瞪大好奇、愚鈍的眼睛,上下打量,竊竊私議,卻終不敢近前。
終於,一隻黑黑的小手爪悄悄伸在我的碗前,卻被老頭兒用小秸棍疾疾地抽了一下,慌忙縮回。老頭兒一直耷眼坐著,我總以為他睡著了,沒想,這般留神這碗紅薯。老頭兒起身舉棍,將孩子們哄個鳥獸散。回身緩緩對我說:“吃吧,招乎一會兒涼嘍。”
經孩子這般一搶,紅薯似乎甘甜無比,我居然狼吞虎嚥把它吃完,拋灑一片薯皮。老頭兒一直定定望我,噥噥言語,“……哎,遭天罪呀,也是誰也不能免。”待我吃完最後一口,他也彷彿隨我吃了似的,努力地咽口唾液,喉嚨裡發出咕咕聲響。呆然一會兒,顫顫地將碗取走。
晚間吃飯時,那些紅薯發酵般的漲滿了肚皮,還直打酸嗝,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飯了。爸爸見我真的不吃,便把我那份兒也席捲去了,似也不見足。
飯畢,爸爸說是大隊裡開全體社員大會,讓我也去。我不想動,便說我又不是社員。爸爸卻露出神秘意味的笑,他說是的,還說今晚的會極有趣的。張橋哪有半點趣處?待了這半日,我便膩了。談判協商的結果是,我陪爸爸去開會;爸爸呢,會後連夜送我回家。
開會的地方是一處不小的場屋,一通兒有十多間房子大。屋內瀰漫一股陰黴了的牛糞馬尿氣兒,據說以前這是牲口棚,建公社那年蓋的,後來牲口死了不少,餘下的仍舊分到各小隊餵養,這兒便閒置了,以後改成了大隊的會場。東頭壘了個膝蓋高的土坯臺,算做主席臺,其餘便是排列許多彎的或翹的木板,釘在插進土裡的木樁上,算做擱屁股的物什。可這裡的人都很少坐,貓兒似的蹲在凳兒上邊。
屋裡的人基本上是男人一邊兒,女人一邊兒,間或有幾個村裡的老光棍,或是厚臉皮的小夥兒混進女人堆裡,惹起一聲尖叫,一片哄罵,攆將出來,又是滿屋笑聲。女人們似乎人人都拿了鞋底子、襪墊子、鞋幫子,繩兒抽得哧哧的,間或便把針拿了在頭髮上蹭蹭,扎得愈見有力。
屁股下木板兒不平,硌得渾身不舒服。更不舒服的是,總會有些老頭老太太,漢子或者媳婦到我眼前,摸我的頭頂,千篇一律地說些幾歲啦,模樣兒居然會這般齊整的話,乏味至極!幾個媳婦竟動手去擰我的臉蛋,真膩歪!有些人臉也是熟悉的,因為我吃過他(她)們進城順便捎去的南瓜、紅薯之類,即便如此,我也不想搭話。他們便說我,到底是大城市的孩子,規矩!抑或媳婦也會調侃,說你屬猴的,咋個不像,兔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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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紀事 第五章 3(2)
娃兒們也極討厭,在我近旁圍成一圈,推推搡搡,誰也不敢近前,幾個小姑娘相互偎著人前站著愣瞅。後面不知誰猛推一下,跌撞而來幾步,慌忙回身鑽了出去。我得顯出城裡的孩子,尤其是我這個大城市出生的孩子的勢頭,坐得正正的,誰也不睬。
爸爸卻很隨便,和那些農家漢子一樣,不是坐著,而是蹲在凳面上,嘴裡同樣呷著那種一吸一吹的鍋煙,吊著菸袋似乎專意供人去裡面撮夾煙末用的。和人拉呱,和人一起張著嘴笑,每個人都可以依據自己高興的程度去輕重緩急地拍他的肩頭,同他開上幾句玩笑。我突然覺得爸爸很俗,便繃緊了嘴巴,臉也像屁股下的硬木。
屋內忽然有些輕輕的騷動,在我近前的幾個媳婦朝門口處厭惡地撇撇嘴,鼻子裡輕蔑哼出幾聲,有些好奇,循著望去,識得進來的女子是水蓉。
雖說驀地沒有看清面容,我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