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說自己的話,是不是?”
顧水林沉吟了一下說:“該講什麼話,總不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五九年,還不是因為講點話……”
爸爸也沉默了一會兒,“犯我這樣錯誤的人會越來越少了,沒人講真話,也沒人再多顧及老百姓了。可真的有一天,沒有任何一個人去犯這‘錯誤’,共產黨怕也完了。”
顧水林愣愣,沒接爸爸的話茬:“有些事情是我們管不得的,明哲保身吧。比方說,你在縣裡要做些什麼呢?能做成什麼呢?其實你的目標是回去,應該是什麼都不做。這樣大夥都會敬著你,可你現在連自身都難以立足。說實話,我這次來是來解決你們縣委的,也是你的‘問題’。縣裡有十多名部局的頭兒聯名告了你。罪名?自然有,十條。幸虧是我接手,換了別的老兄,萬一又是你先前得罪過的,查你個幾年不清。這地方基層不比省裡,鄉土勢力、人際關係錯綜複雜、盤根錯節。動個枝條,就會傷及樹身。你是外來者,只能靈活、通融、隨和才能立住腳跟……”
“這幾年不見,你這套都是從哪兒學來的,啊?我在這兒工作了,就要犯犯這兒的邪氣,哪怕是撞個頭破血流。”
顧水林淡淡一笑,“怕的是你無處可撞,像俗話說的,撞頭也找不到一塊硬地。你不是安排了一個姓方的,現行反革命,去做技術員了,才盡其用。可你知道水利局又讓他幹什麼了?不知道吧,餵豬了。……姓方的當然不會再找你,再找,或許讓他去掏廁所。還有,你宣佈處理了縣副檢察長,因為威逼誘姦婦女,可他幹什麼了?你又不知道,調地區公安處當副處長了,提了。他姐夫是地委的王副書記,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別生氣,其實處理檢察長應該有另外的渠道,而不是縣委書記的一句話,這處理本身就是一本糊塗賬。你自以為凜凜正氣,可大家都給你捉迷藏,轉著圈兒玩你。就像今天安排飯這種區區小事,你就這麼難,而別人只須一個眼色。你對那個姓萬的不滿意,卻又無可奈何,因為你又壓根兒不知道魏昶也有懼他之處……”
“老魏怕他什麼?”父親被顧水林說得皆是茫然。
顧水林只是意味深長地笑笑,不去言語,“算啦,你別問這些了,好在你也在這兒待不長了,因為這,我才告訴你這麼多。來之前,秦書記讓我告訴你,黨刊改版,省裡決定讓你回去,過幾天,調令就會下的。”
“我不會再去幹那活兒了,掏廁所也不會去幹!”
顧水林還是笑眯眯的,沒去應爸爸的牢騷。
不久,爸爸就奉調離縣赴任了,接到調令後,他並沒去堅持什麼便打點了行裝。媽媽也希望能一同回去,回到省城對我們姐弟讀書、生活都有益處,而在這兒,周圍的人都讓父親得罪完了,他在,或許還能有幾分抵擋,他走,怕是媽媽更難為人。可爸爸卻略帶幾分厭煩地對媽媽說:“你是黨員、幹部,服從的應該是組織調動,又不是我的一件箱子,我調到哪兒都必定帶上你?”
媽媽氣得幾天對爸爸沒有一句話,不是當“社員”要媽媽來縣裡工作那陣兒了。在這期間,我也無緣無故地受到媽媽七次冷眼,捱過三回巴掌。當然,這賬,我都是記到爸爸身上的。
爸爸走的那天,臨上車時,魏昶倒是陪他很久,握著爸爸的手感慨地說:“掏真話,老曲,您走,我細想也後悔,可您這人只能是離去時才能感到您的好處。真的留下了,我又受不了。您是外省人,有點資歷,也有領導照應,在哪兒,也都一樣。可我土生土長的……您得……諒解我!”
父親紀事 第十二章 3(3)
爸爸沒有說什麼,半天,用力握握魏昶的手,轉身上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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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紀事 第十二章 4(1)
爸爸走後有近兩年的時間,媽媽才又調回省城。
將要離開縣城時,我獨自溜到城郊的墳崗地去。想尋了水蓉的墓,總覺著該和她告別的。雖說我已對死的概念不那般朦朧,知道死去的人不大理會活著人為著排遣活得不大舒暢而對他們才生的懷念,知道死去的人不大樂意活著的人為著躲避活得過於紛攘才思出祭奠的安靜。人死了,才會真正厭惡假模假式。
可我還是去了。
水蓉是在春天死去的,現在又是春天了。
記不得是哪位作家說過:春天是死亡的季節。當然,這話我是以後才讀到的。但是即使我一輩子讀不到這個句子,也永遠不會喜歡春天,看見誰去假模假樣地讚美春天,就從心底感到討厭。
春天,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