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覆什麼呀?”她那神情像是給我下了《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
“我給你的信。”
我這才記起撕過的紙條,惶惶無語以對,曹亞薇像是意識到什麼,忍俊不禁。大妞卻惱了,指了曹亞薇罵,說她反動軍閥,腐蝕革乾和工人子女的關係,並要我小心後果自負。曹亞薇只是不睬她,等她走了,才對呆愣的我說:“曲柯,將來你找個這樣的夫人,怕是幸福至極了。”我忙指天咒誓,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睬這樣沒教養的女生。說過又有些後悔,覺得對不起趙師傅。但是這等大事,怕他再舉我十下,也不好委曲求全的。
送曹亞薇到家時,我再三勸她把陳伯年的信交給工宣隊,學校里正在打擊流氓和抄唱黃色歌曲。曹亞薇初是不肯,說不願害人。我說不如此便終害自己,我也沒有每日做你警衛的義務。曹亞薇終於點頭,然後回家,非但沒有邀我家去,連謝謝也不曾有,也實在情薄。
第二天,曹亞薇果然把陳伯年給她的信如數交給了工宣隊。工宣隊立即把陳伯年揪了起來,他好捱了趙師傅的一陣皮靴,能夠這樣報復他,我也好不愜意。可不久,我發現靳峰更是由衷高興,批判陳伯年的會上,他每次都能數出陳伯年的許多劣跡,把個陳伯年有次夜裡在校園裡強行抱了女同學親嘴,收聽蘇修廣播的事兒給抖落出來,這些都是陳伯年親口對他講的,陳伯年也沒賴賬。這麼著,公安局竟來人把他拘走了,遊過了不少次街。
三個月放回來後,陳伯年再也沒上過學,他父親給他買些小人書,他在街上擺畫書攤兒。
同學們很少有人憐他、睬他,只有大妞兒時常去攤上看畫書,陳伯年也從來不向她要錢。後來,他居然把個大妞的肚子搞大了,把個早已回廠又當鉗工的趙師傅氣個半死,吊起大妞打了半夜,大妞卻索性和陳伯年搬到一塊兒住了,只是孩子沒養下來,打流了。自然,這些都是後話,是臨近中學畢業,下鄉時候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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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紀事 第十五章 4
爸爸復出之後,並無事可做。那時,機關的幹部也都編成連隊,成日裡學習,或是開些批判會,批判的方式也文明多了。人人都處於一種懈怠懶散的狀態,學習、會議、遊行、討論一切都是敷衍的,只有打乒乓球,下象棋是認真的。爸爸不大喜歡這些活動,且又不能隨便亂聊,但每次活動,他都去得很早,回得最晚,彷彿不是如此,人們會重新把他關進“專管隊”裡似的。
一年多不見的父親,漸漸發覺出了陌生,首先是父親變得愛笑了,人謙和了不少,以往他總是愛板了臉的,我卻總感覺到他的笑裡有種屈辱。當然,唯對一人有例外,那就是絕不會對顧水林笑,見了他,便是鼻孔透出一股冷氣。好在顧水林如今任省革委會宣傳組副組長,位居要職,他們也不大見面。況且,顧水林見了爸爸,也除了“哼哈”之外,再也吐不出其他的音來,沒有笑的必要。
最初回到省會的時候,爸爸恢復的那些雅興,諸如週末帶我們看電影,夏天游泳,秋天打獵,冬天賞雪,包括全家出去照相、野餐、下館子等等,這些自然成了小資產階級生活情調,爸爸如今全無這些興致,我們偶然要求,他也會勃然變色,嚴肅訓導一番,徹頭徹尾地布林什維克化了。
爸爸在“專管隊”倒是學會了一種技藝:理髮。只是慢,每次拿了我和弟弟的頭做功夫,都會發生一場不大不小的戰爭。他總是扳了我們的頭,能擺弄近一個小時,儘管我們亂踢亂蹬,他也會嚷罵過後,又耐心進行完畢,賜給我們一個黑白分明,格外齊整的蓋兒頭,說是這般精神。
機關裡的同事倒是喜歡讓他剃,大概是日常閒了也是坐,不如省過幾毛錢換個腦袋。爸爸便有了事兒做,每日從家裡抱了理髮工具上班,回來常常疲憊不堪。一日傍晚,爸爸回得晚,飯都冷了,剛熱過扒了兩口,便有人在外邊喊:“老曲呀,快點去機關嘍,晚上該輪我第一個理了。”
爸爸高興地應了一聲,匆匆扒了兩下飯,就拿起理髮工具要出門,我在門口攔住了他。我感到羞辱,我爸爸不是理髮匠。我今天下午聽到機關裡的大喇叭,說曲少峰改正以往的錯誤,給人理髮,已取得革命群眾的諒解和鼓勵。我不希望爸爸這樣,我希望爸爸能夠是從前的爸爸,哪怕是更蠻橫點。
爸爸見我滿臉淚花站在那兒,最初愣了,稍許意識到什麼,一把扯開我來。我憤怒地對他大喊:“丟人!”
爸爸重重賞我一掌,開門走了。望著風雪夜色中爸爸模糊的背影,我突然感覺他的猥瑣,生了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