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進入他那片樓群,先要走出我這片樓,繞到後邊一條街上,尋一個樓口進去。
他這樓群是十幾排樓房組成的。他在哪一排?我事先觀察了地形,估摸好他那樓的位置和距離,但真的走進這片老得掉牙的樓群裡,馬上轉向,縱橫迂迴了半天,還是扎進了一條死衚衕。又費了很大勁,總算找到他這排樓。可是一排樓有許多門,哪個門通向樓頂上歌手那個閣樓。我看見一位矮胖的大娘站在樓前,上前詢問。
矮胖大娘顯然是街道代表一類人物。叫她大娘時,她一臉肉鬆松地微笑。待一打聽那歌手,她腮幫的肉立即緊繃,小眼睛警惕地直視著我,好像發現了“敵情”。總算我還機靈,扯謊說我是東方紅電機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想找那人去唱革命歌曲,儘管她將信將疑,還是告訴我應該走哪個門。
這種年深日久的老樓的樓梯,差不多都只剩下一半寬的走道,其餘地方堆滿破爛,全都蒙著厚厚的塵土;樓梯的窗子早都沒有玻璃,有的連窗框也沒有,不知哪年叫一場大風扯去的;牆壁上的灰皮大塊大塊地剝落下來,露出磚塊;頂子給煙燻得黑糊糊,橫七豎八地扯著電線。做飯時分,家家門口的煤球爐子都用拔火罐,辣眼的濃煙貫滿樓梯上下。
我從中穿過,直攀樓頂,一扇小門從乳白色的煤煙中透出來。我屈指敲了敲門,裡邊沒聲音,手指再用點勁,門兒徑自開了,沒有上鎖,看看門框,也沒有鎖。
眼前的景象使我驚呆。說老實話,我從沒見過如此一貧如洗的房間。七八平米的小屋,家徒四壁。牆上除去幾個大小不同、鏽紅的釘子,什麼也沒有。用碼起的磚塊架著的幾條木板就是他的床。一箇舊書架,上面放著竹殼暖瓶、飯盒、碗盆、梳子、舊鞋、藥瓶;只有幾本書,都沒封皮,我卻看得出其中半本舊書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因為書中有些寫得極美的段落我能背誦。小屋裡既無櫃子,也沒桌椅。牆角放著兩個裝香菸的紙箱子,大概是放衣服的。我著意看一眼果然是,一隻裝乾淨衣服的,一隻盛髒衣服的。 txt小說上傳分享
樓頂上的歌手(5)
我真不解,就這樣幾乎一無所有的地方,一年多來,竟給了我們那麼豐盈、深切、充滿美感的撫慰和補償!
其實,這才正是藝術的神奇與偉大。不管物質怎樣貧乏內心怎樣壓抑,它都能創造出無比豐富的精神和高貴的美來。
我從他的窗子向外張望,對面正是我住的樓房,再往下看,是我的閣樓。換一個位置看自己的家的感覺挺有趣,就像站在鏡子前瞧自己。此時,我妻子好像正在窗子裡抬頭望我。她很想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吧。我向她打手勢,太遠,她肯定看不清。我想告訴她,我看到的遠遠比我想看到的多得多。
十天後,外邊忽然又傳來他的歌聲,他重新“出現”了。我和妻子在驚喜之時,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從他的歌聲裡詢問他的一切。
這次的歌,婉轉低迴,鬱悶惆悵,宛如晚秋的風景一片凋零。所有樹木光禿禿的枝條都無力地低垂著,枝梢俯在地上,並浸在凹處冰冷的積水裡。不用再去分辨,我堅信這是失戀者的哀傷。從這歌聲裡知道,他沒有患病,卻看到十多天來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他的歌最多隻是幾句,斷斷續續,似乎每次唱,都是難耐的痛苦的一種釋放。失戀中的苦與愛是同步的。從中我聽得出昨日的愛在他生命中的位置。
她為什麼離開他?不知道。歌聲裡只有情感沒有敘事。
這天傍晚,我的一位友在我家吃飯。我這位朋友住在老西開那座天主教堂的高牆後邊。他最初水墨,近些年改油,得很抽象。他中怪異而冷峻的變形源於心中的變態,他筆下那些畸形的形態張顯著內心的扭曲。
我問他:“你不怕這種會給你找麻煩?”
他說:“那些人不像你,他們不懂。我會對他們說,我的還沒完,或者說我剛學,還不像。”
我笑道:“這是繪的好處。作家不行。作家都是白紙黑字。弄不好一句話就招來大禍。”
妻子在餐桌擺上炒雞蛋、炸花生、拌黃瓜、豬肉丸子湯,還有一瓶剛從涼水盆裡拿出來的啤酒,這便是那時代上好的家宴了。酒到半醺時,後窗外傳來那歌手很輕的哼唱。我的友問我:
“這是在唱?”
我便講了對面樓頂上的那位歌手。從一年多前他搬到對面那閣樓上,一直講到這些天發生的事。還講到他的歌和我的感受,以及我對他的造訪和他的熱戀與失戀。我的友問我:“直到今天,你也不知道他的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