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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最早發現鬍子發生變異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妻子。

自從他躺到床上,一早一晚刮鬍子的事就由妻子來做。自己刮自己的臉,臉蛋和刮刀相互配合,不會刮破臉;別人來刮就難了,常常會刮破。老蔡血糖高,傷口不好癒合,幸好那時市場上出現一種進口的電動刮臉刀,刀頭上蒙著一種帶網眼兒的鐵罩,絕對安全。妻子趕緊買了一個,倒是十分得用。但一天,妻子發現老蔡下巴上有一根鬍子怎麼也刮不掉,奇怪了?怎麼會刮不掉呢?戴上花鏡一看,竟是一根很怪異的鬍鬚,顏色發黃,又細又軟,須尖蜷曲。它彎彎曲曲很難進入網罩上的細眼兒。老蔡的鬍子向來都是又黑又硬,怎麼冒出這麼一根?好似土地貧瘠長出的荒草。妻子只當是偶然。料從此,這蜷曲的黃鬚就一根根甚至攢三聚五地出現。隨後,她發現他下巴上的鬍鬚變得稀疏,開始看見白花花的肉皮了。

她心裡明白,卻不敢吱聲。反正老蔡很少照鏡子,肯定不知道臉上所發生的變化。一天傍晚,妻子給他刮臉。遲暮的餘暉由視窗射入。一縷夕陽正照在他的下巴上。妻子陡然覺得這日漸荒蕪的下巴,好似晚秋時節雜草叢生的土崗子那樣蕭瑟而淒涼。她不覺落下淚來,淚水滴在老蔡的臉上。

老蔡閉著眼,卻開口說:“從小我就巴望它們長得慢點、慢點,現在終於遂了我的願。你該高興才是。“

妻子反而哭出聲來。

從老蔡病倒臥床那天開始計算,七年後的一天,一個平平常常的春天的早晨,妻子醒來,習慣地用手去摸老蔡的下巴。手心撫處,奇異般的光滑,像一塊卵石。她下意識地感到了什麼,又摸一下,感覺更不對,老蔡的鬍子呢?

此時此刻她分明聽到一個聲音,是老蔡的聲音,很遙遠,那是許久許久以前老蔡說過的一句話:

“人一死就不再長鬍子了。”

她猛地過身,叫一聲老蔡。老蔡極其刻板地仰面躺著,灰白而瘦削的臉一片死寂,沒有一根鬍子。她第一次看到老蔡不生鬍子的臉。來不生鬍子的臉這樣難看。

樓頂上的歌手(1)

?一個在極度壓抑下浪漫的故事

那天早晨,忽有一塊極亮的、顫動著的光像發狂的精靈,在我房間裡跑來跑去。當這光從我眼前掠過,竟照得我睜不開眼。我發現這塊詭奇的光是從後窗外射進來的,推窗一看,來隔著後衚衕,對面屋頂上那間小閣樓正在安裝窗子的玻璃。

我也住在閣樓上。不同的是,我的閣樓是頂層上的兩間低矮的亭子間;對面的閣樓是立在樓頂之上孤零零、和都沒關係的一間尖頂小屋。遠遠看,很像放哨用的崗樓。它看上去很小,而且從來沒人居住。它為什麼蓋在樓頂上,當初是幹什麼用的,無人能說。這片房子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英國人“推廣租界”時蓋的。只記得後衚衕裡曾有人養過鴿子,有許多白的、黑的、灰的鴿子便聚到這荒廢的屋子裡,飛進飛出,鴿子們拿這小空屋當做樂園。現在有人住了嗎?是搬進來了?

隔了十來天,黃昏時分,忽然一陣歌聲如風一樣吹進我的後窗。後衚衕從來沒有歌聲,只有礦石收音機劣質的紙喇叭播放著清一色的語錄歌和樣板戲。那種充滿霸氣的吼叫和強加意味的曲調被我本能地排斥著。於是此刻,這天籟般的歌聲自然就輕易地推開我的心扉了。

沒等我去張望是唱歌,妻子便說:“是那小閣樓新來的人。”

女人對聲音總是比男人敏感。

我們隔著窗望去,對面閣樓的地勢略高一些,相距又遠,無法看到那屋裡唱歌的人。這是一個男性的歌聲,音調渾厚又深切,雖然聲音並不大,但極有穿透力,似乎很輕易地就到了我耳邊。這時金紅色的夕照正映在那散發著歌聲的小屋,神奇般地閃閃爍爍。我分不出這是夕陽還是歌聲在發光。

我第一次感受到聲音是發光的,有顏色的。

這個人是呢?一個職業的歌手嗎?他是?只一個人嗎?從哪兒搬來的?他也像我們3家之後被轟到這貧民窟似的樓群裡來的?對於樓頂上這間廢棄已久的小破屋,似乎只有被放逐者才會被送到這裡。

我相信我的判斷。因為我的判斷來自他的歌聲。一些天過去,我聽得出他的歌聲如同盛夏的天氣時陰時晴。這聲音裡的陰晴是歌者心中的晦明。我還聽得出,他的歌聲裡透出一種很深的鬱悶與無奈。他的歌為什麼從來不唱歌詞?在那個“革命歌曲”之外一切都被禁唱的時代,他一定是怕這些歌詞會給自己找麻煩吧。從中,我已感知到他屬於那個時代的受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