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鼓掌,對於她們來說,並不是一件輕快的事情。一般來說,乳腺癌病人是不鼓掌的,即使是在那些必不可少要鼓掌的場合,她們也只是點到為止,做出鼓掌的姿態,而實際上不拍出聲音的。在這間小小的醫生的診室裡,響起了癌症病人對醫生聲討的掌聲。她們嘉許自己的勇氣,歡暢地表達自己的好惡。
程遠青說:“在本次活動結束的時候,大家對椅子上的醫生,還有什麼話要說?”
應春草說:“我想打它一拳。”
程遠青說:“行。”
懦弱的應春草就走到椅子的白衣前,回頭看了一眼程遠青,好像孩子要吃一塊糖,最後徵得母親的允許。程遠青非常肯定地點了一下頭。應春草粉拳緊握,嘭地打在椅子上白衣的胸口。手指由於重力的撞擊,顏色陡變。指甲依舊保持蒼白,手指的關節處一片片紅腫起來,好像被滾油燙了。
椅子上的白衣,由於左衣襟被戳的向椅背的縫隙處縮了進去,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態,變成了佝僂著身子不停咳嗽的老邁之相。
程遠青撫摸著應春草的手指說:“疼嗎?”
應春草含著眼淚說:“疼。可是心裡的疼,比以前輕了。”
程遠青說:“你還想打它嗎?”
應春草說:“想。”
程遠青說:“那你就還可以打,直到你的心徹底不疼了為止。只是你不要肆四愕氖幀H綣你顧不上你的手,你就裹上一條毛巾。”說著,程遠青把自己的手絹拿出來,遞給應春草?
應春草接過手絹,撫摸著,撫摸著,她不是用它包在手上,而是捂在了眼睛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把手絹從眼皮上拿開,應春草說:“程老師,我不打了。我的氣消了。我知道您的苦心了。”
程遠青走過去,把扭歪了的醫生制服,重新擺好,恢復了白衣的威嚴儀表。程遠青說:“大家對醫生的怨恨,自有道理,但它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在和疾病鬥爭中,醫生始終是病人的盟友。我們是把自己最寶貴的生命,交到醫生的手裡了。所以,我們理所應當對醫生有至高無上的要求。我提議,在活動結尾,讓我們向醫生鞠躬,表達我們的信任和期望,表達我們的批評和監督,也表達我們對生命的珍惜和渴望!”
程遠青說完,率先走到醫生的白衣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組員們一言不發地依次走到白衣面前,鞠躬和凝視。成慕梅始終也有彎腰也沒有鞠躬,固執地保持著昂首挺立的姿態。
第三十二章
活動地點是半截教室,擺了一圈椅子。
一向退居人後的安疆先開了口:“對不起大家,我心裡實在憋的慌,就搶這個先了……”說到這裡,老人不安地看著大家,好像在乞求原諒。
程遠青說:“安疆,你不是搶先,是帶了一個好頭。你看,大家都特別注意地在聽你講呢!”安疆充滿感激地看著大家,說:“掃大家的興了,上個星期,我覺著憋悶,就到醫院裡複查。結果是多處的骨轉移,還有胸水……已經到了晚期。醫生讓我住院,我沒住,只把胸水抽了抽,喘氣好點了。這些年,我一直在和癌症做著鬥爭,這不單是我自己的想法,更是政委的想法……”
會場冷寂。大家對安疆報以深刻的同情,同時兔死狐悲。莫測的病魔,潛伏在幽暗的角落,不知在什麼時候就會猛撲上來,咬你鮮血淋漓。簡單的問候和寬慰,都無濟於事。重病人經驗過的那種潦草的關切,更讓人孤獨。
安疆平素低調,但死亡的威脅可以大幅度地改變一個人。安疆說:“我快死了。很想能在死之前,把心裡話找個人說說。這些年,我最主要的事就是治病。這不是我要治病,是政委要讓我治病。政委走了以後,我很想跟他一道走。後來,政委給大夫託夢,說他要我治病,我這才去做手術。我等著,結果等到了所長的老婆,說政委又給她託夢了,要我到這個小組來。這是政委的決定,政委的決定總是有理的……”
鹿路說:“安疆,你張口閉口政委,政委到底是誰啊?”
老人說:“政委就是政委啊!”
大家就面面相覷。程遠青出馬道:“安疆,我知道你現在心裡有好多話要說,你和政委的故事,能講的詳細些嗎?”
程遠青的話像一劑鎮定劑,讓安疆的情緒穩定下來,她又恢復了平時安靜溫順的樣子:“講講我和政委吧。”
安疆原來不叫安疆,政委幫安疆改掉了以前的名字。安疆父親作過舊時代的官吏,安疆出生之後,父親再也不回家,在外娶一個又一個小老婆,不給她們一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