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說我不像個男人。現在,我得了這種病。疾病是有性別的,疾病也是有品位的。你是老闆,你可以得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那是富貴病,是豪華享受的同義詞,你不丟人。但是你不能得肝炎。得了肝炎,人們立刻會想到你身份不高,經常在路邊大排檔吃飯,你才得了傳染病。如果你得了性病,那倒沒什麼,只要不是艾滋病,男人們都可一笑了之。可是,我得了女人的病。如果告訴別人,在應該收穫同情和關切的時候,我將成為人們茶餘飯後解悶的奇聞。
我把生意交給助手,住到了另外一家醫院。不是因為這家醫院的名氣更大,是為了在原來醫院徹底蒸發。這個病不是疑難雜症,我已不是早期,第二所醫院的診斷更為快捷。我住進了醫院,用了一個假名字——成慕梅。這不是我的發明,是我死去的妹妹的名字。身份證是很容易作假的,你只要給街頭的小販一張照片和寫著你設計的住址等資料,三天就可以取貨。住院的登記很簡單,我就以這個名字作了手術。我對所有認識的人,都說我到歐洲旅遊去了,大家都說,放鬆一下是對的,你的臉色最近不太好,一定是太疲勞了。警惕過勞死,日本人最愛得這種病了。我住進了醫院的單間病房,不願被人撞見。沒有告訴任何人,也就沒人來看我。我也不和病友交談,除了和醫生護士說幾句話,我都面壁而臥。面壁這件事,能讓人思索很多東西,所以古代的高僧都面壁。一定要是白色的牆壁。你不可能對著一面五顏六色的牆壁思索很多深刻的問題。手術的前一天,麻醉師來看我,我給了他一個紅包。我不是想賄賂他,只是想多諮詢有關的問題。我不怕手術,我怕在手術中糊里糊塗地死去。這個環節最易在麻醉的時候發生,那麼,這個穿著藍色工作服帶著藍色工作帽的小夥子,就是我的活閻王了。紅包是我付給閻王的諮詢費。
男子乳腺癌的發病率雖然極低,一旦發病,常常很兇險。我已有多個淋巴結轉移。除了助手之外,我沒有將病情告知任何人。除了那些最必要的手續,是讓助手在百忙之中到醫院填寫,其他有關病情的進展和預後,都是我和經治醫生直接談。
我不知這是好還是不好,沒有溫情脈脈的面紗,全是最嚴酷最精粹的真實。我可以在醫生面前表現的很沉著冷靜,他們都誇我是他們見過的最穩定的病人,殊不知,在醫生走後,我會用一條幹毛巾敷在額頭上,蓋住眼簾。我並不覺得自己流淚,但那條毛巾會慢慢變溼。我也不動,讓風和自己撥出的氣,再把毛巾晾乾……
在生命的搏殺中,全軍覆沒的感受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每晚的夢境都被黑色壓扁。精神被分餾了,在精神的最表層,是淡黃色的稀薄的期望。其下是猩紅的粘稠的絕望。
手術之後是化療。這都是老生常談,我不多說了。出院以後,頭髮都掉光了,朋友們問這是怎麼啦?我說在歐洲洗了一種溫泉,裡面含有礦物質,過敏了。大家就笑我說,看你這樣子,不像是從歐洲回來的,像是從非洲回來的。我說,不管是從哪兒回來的吧,我現在要好好工作了。
我的病無法對別人說。醫院斗室,雖日夜一人,起碼醫生護士還會走進來,問你幾句話。出了院,才陷入真正的大孤獨。偌大世界,我不知道還有哪個人和我患了一樣的病。從理論上講,一定是有的,可他們藏在哪裡?也會在暗夜中哭泣,在太陽下裝出硬漢的模樣嗎?我不知道。本來得了癌症的病人就是孤獨的,他不是一個健康人,他也不是一個死人。他遊走在這之間的真空地帶。後來,我找到了一個做伴的人,那就是成慕梅,我創造出來的承擔我疾病的那個倒黴蛋。我把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人。當我是成慕梅的時候,我陰鬱孤僻逃避落落寡合。當我是成慕海的時候,我開朗健談風趣善解人意。沒有成慕梅,我無法安置自己慘淡的人生。沒有成慕海,人生對我了無意義。我穿插在成慕海和成慕梅之間,憑著這個古怪的分裂的創造,我才得以在那些極端孤獨的日子裡,自己和自己對話,自己給自己排解,才有了活下來的勇氣。我喜歡成慕梅,在某種情況下,我要感謝她。她負載著我全部沉重灰暗的東西,是一個真實的人物。另一方面,我不喜歡成慕梅,如果一直像她那樣活著,我還不如死了。我願意永遠當一個成慕海,可是我做不到。過去的成慕海已經消失了,在手術檯上被割走了,扔到糞車裡了。新的成慕海是我創造出來的,他是我的偶像。我知道我做不到他那樣優秀,當我扮演成慕海的時候,我要耗盡心血,我堅持不了多長時間,我就要逃走,因為這個充滿陽光的男人,是暫時居住在我的這個殘缺的軀殼裡的。我被病切成了兩個人。剛開始,我還能勝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