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睏倦的睡意中她似乎看見雪巧走出了家門,雪巧拎著那隻花籃,她的桃紅色的模糊的背影在店堂裡閃了閃就不見了。
吃早飯的時候雪巧還沒有回家,並沒有誰留意這一點。她去買菜了,我們不管她。先吃吧。綺雲說著就開始盛粥。粥熬得果然又稀又粘,這使綺雲不得不承認雪巧幹家務是一把好手,首先端起碗的是五龍,五龍喝了一口粥後立刻又吐出來了。什麼味?五龍放下碗筷,他皺著眉頭說,這粥的味兒不對,誰煮的粥?
可能米沒淘乾淨吧?綺雲也嚐了一口粥,她說,也可能米籮裡摻進了老鼠藥,這味是有點怪。
你們先別喝這粥。去把貓抱來試試。五龍站起來尋找著家裡的黃貓,但黃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除了五龍,一家人都沒有了主張。米生突然端起那鍋粥潑在院牆下,米生的嘴辱有點哆嗦,是砒霜,他說,她昨天嚇唬我說要吃砒霜,沒想到她把它放粥鍋裡了。米店一家一時都望著那些粥湯發愣。乃芳叫起來,多狠的女人,她竟然下得了這個毒手。只有五龍一言不發,他走過去把地上的粥捧回了鍋裡,他說,等她回來,我要讓她把這些粥全部喝光。
但是雪巧一去不返。有人對沿途尋找的米店兄弟說,看見雪巧操著一隻花籃往火車站走了。
你猜她去哪裡了?柴生問米生。
隨她去哪裡,我均無所謂,最多再花錢買一個女人進門。米生從地上撿起一塊殘磚,敲打著路邊的梧桐樹的樹幹,他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一刀砍了這賤貨。
我知道,她去上海找抱玉了。柴生眺望著遲遲的車站的青灰色建築,他的表情狡黠而又空洞。
第十二章
炎熱的天氣加劇了五龍的病情,下身區域性的潰爛逐漸蔓延到他的腿部和肚臍以上,有時候蒼蠅圍繞著五龍嚶嚶飛落。
它們甚至大膽地鑽進了他的寬鬆的綢質短褲。五龍瘋狂地抓撓著那些被損傷的面板,在憤懣和絕望中他聽見死神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在米店周圍蜘躕徘徊。
五龍仍然堅持自己對自己的治療,在捨棄了鎮江膏藥和車前草末後,他先用了手工醬園釀製的陳年老醋,每天在大木盆裡注入兩壇醋,然後把整個身體浸泡其中,五龍相信這種新的土方子緩解了他的痛苦,但他在歷數了瀰漫全身的梅花形肉皰後,無法減輕內心的焦慮和恐懼。暗紅色的醋在木盆裡波動,浮起了五龍受盡創傷的身軀和充滿憂患的心靈。五龍發現自己的重量在疾病中慢慢喪失,他像一根枯樹枝浮在暗紅色的醋液中,看見多年前逃離楓楊樹鄉村的那個青年,他在茫茫大水中跋涉而過,他穿越了垂死的被水泡爛的水稻和棉花。在擁擠的嘈雜的逃亡路上奔走。那個青年有著敏捷而健壯的四肢,有著一雙充滿渴望的閃爍著白色光芒的眼睛——我是多麼喜歡他,多麼留戀他,五龍輕輕地將醋液潑灑在臉上、身上,那股刺激性的酸味使他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竭力抑制住由咳嗽帶來的死亡的聯想,固執地回憶那條洪水包圍中的逃亡之路。這條路上到處是死屍和殺人者,到處是貧困和擄掠,飢寒交迫的人們尋找著遙遠的大米垛,我找到了一座雪白的經久不衰的大米垛,但是我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我不知道這條路將把我帶到哪裡棲息並且埋葬。
米店的店堂裡仍然堆滿了米和籮筐,仍然是買米的居民和賣米的夥計,世事蒼茫,瓦匠街雲集的店鋪和手工業作坊隨其沉浮,而古老的米店總是呈現出穩定的紅火景象。當長江沿岸的農民在稻田裡喜獲豐收,人們不再擔心糧荒而囤積居奇時,可怕的戰火卻蔓延到長江南岸,城市的街道和江邊碼頭出現了那些矮小的留著鬍髭的日本士兵,於是人們再次湧進米店購米,誰都清楚,米或者糧食是生存的支柱。綺雲坐在櫃檯後面,懷著一種摸稜兩可的心情——喜悅或者憂慮地觀望著店堂裡的人群。她聽見後面的房子裡突然傳來一聲悠長粗啞的吼叫,店堂裡的人都嚇了一跳,只有綺雲對此充耳不聞,她習慣了五龍的這種發洩痛苦的方法。
他又在叫了,要不要去看看他?夥計老王走過來悄俏地問綺雲。
別管他,他這種病不叫難受,叫了還是難受。綺雲在櫃檯上清點著一堆竹片米籌,她含蓄地微笑了一下說,他的下場早就被我料到了。作惡多端的人不會壽終正寢。
五龍臥病在家的這段日子,城北地界上的幫會勢力之間發生了錯綜複雜的糾葛,青幫傾巢投靠了駐紮下來的日本人,而隸屬紅幫的碼頭兄弟會在時局的變化下手足無措,他們曾經到米店來求教於病中的五龍。五龍躺在裝滿紅醋的大木盆裡,冷峻地望著那些倉皇的兄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