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三成又道:“亂世之中,生死無常,但殺令尊者,畢竟是石田三成。替父報仇天經地義,你不必手下留情。”
鳥居成次冷冷瞥了他一眼,閉緊嘴巴。或許他是害怕自己說錯什麼,或許是他生來口拙,不擅言談,抑或是他心中餘怒未消?三成正胡思亂想,只聽成次道:“那麼,請好生歇息。”
“歇息?”
三成臉上不禁現出笑容。為給鳥居兄弟報殺父之仇,家康才把他交到鳥居成次手中,可成次竟讓他好好歇息,實在古怪。家康近臣中竟有如此怪異之人。
但是眼前這個不通世故、木訥寡言之人,一到了戰場上,就會搖身一變,成為力敵千軍萬馬的雄獅。把三河武士盡收囊中的德川家康,其過人之處恐就在於此。鳥居成次言談舉止既如此古怪,其復仇的手段必也甚是怪異。
三成正想著,忽然聽到湖邊傳來異樣的聲音,便悄悄將窗戶開啟一條縫兒向外窺。只見一群人正在忙活。他們面色沉重,正列隊把竹捆和木料抬到松林。顯然,他們正在築一道藩籬,說不定乃是在佈置刑場。想起成次的怒目,三成料絕不會讓他從從容容切腹自殺。
三成正迷惘不已,不可思議之事接踵而來。
“熱水已備好了。請您沐浴。”說話的不是家臣,而是成次白己。
“洗澡!”
“是,洗洗之後,身上會爽快許多。”
“多謝。我得好好清洗這一身汙垢。”
三成沐浴完出來,發現竟已備好了乾淨整潔的衣物,連束帶都已備好。三河武士居然如此知禮?難道他們要把人裝扮一新再殺掉?
三成在井口已換過衣服了,但沐浴卻連在田中吉政處都沒享受過。他的心情不禁舒暢起來。一些年輕僕從又來為他梳理鬢髮,修整鬍鬚。哪怕他們的初衷只是為了避免斬首時太難看,也絲毫不會影響三成的好心情。其間,鳥居久五郎還鄭重其事在一旁監督。
三成梳洗完畢,回到客廳,晚飯早已擺好。一陣陣沁人心脾的香氣撲鼻而來,竟是他最喜歡的韭菜粥。連這些都備好了,真是無比周到,三成心情越發暢快起來。
“鳥居大人怎知道我喜歡韭菜粥?”三成取過碗筷,向成次道。洗浴之後的清爽感覺,不僅讓他的心遠離了血腥,甚至還讓他對成次產生了莫名的親近之感。
“我家大人吩咐的。”
“內府?”
“正是。大人恐也是從田中兵部大輔口中聽說的。”
“這麼說,是內府讓你好生犒勞我?”
“不,是在下的意思。”
“多謝了。強將手下無弱兵啊。”
“過獎。”
“在戰場上你爭我奪,兵戎相見,但三成對令尊卻從不懷私怨。這一點,我想你也知道一些。我並無讓你對我手下留情之意。你只需照你的意思處置。只是我要說明,殺令尊絕非為了個人恩怨。”
“我明白。”成次冷冷地喘了口氣,又道,“我本想讓人把這頓晚飯弄得更豐盛些,又擔心雞鴨之類的會壞您的心情,方才作罷。請慢用。”言畢,成次留下一個侍童伺候,自己出去了。
成次的直率寡言讓三成感慨不已,這個年輕男兒本如猛獸般可怕,此刻竟如此爽快豁達。
院外的聲音消失了,大概已用竹籬切斷營房與湖邊的通道。一邊防止三成逃走,一邊卻又給他準備最喜的韭菜粥。一定是有心之人提醒了成次,粥的味道上下了不少功夫,很合三成口味。
三成悠然喝完兩碗菜粥,放下碗筷,心中忽然忐忑起來。他悟出了成次那句“雞鴨之類會壞您心情”的意思。他本以為,成次的意思,是他肚子壞了,不能用雞鴨肉食,可現在想來,絕非此種意味。三成的家人盡數死去,雞鴨魚肉只怕會刺他心神……三成頓覺狼狽不堪。如此一來,自己豈非只貪口腹之慾,連死去親人都不供養之徒?
“我想見見鳥居大人,能不能代為通稟?”三成禁不住對那侍童道。
臨死時,三成還想親眼看看自己和他人的內心,不論美醜。若是看錯了這個年輕武士,他死難瞑目。
侍童出去之後,三成思考著如何巧妙地撬開成次的嘴巴。他只覺心中暖融融的,但只怕不能如願,成次只不過是要幫他齋戒。
未幾,成次捧著茶進來。茶器並不名貴,卻是利休喜歡的那種由長次郎燒製的黑色新茶碗。待成次把茶碗放下,三成道:“鳥居大人,你的話對三成而言太深奧了。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能否真心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