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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煞不住車,說個不停,沒完沒了。會議是有時間限制的,聽眾的忍耐也決非無限。在此之前,我同他的夫人商議,由她寫一個簡短的發言稿,往他口袋裡一塞,叮囑他念完就算完事,不悖行禮如儀的常規。然而他一開口講話,稿子之事早已忘入九霄雲外。看樣子是打算從盤古開天闢地講起。照這樣下去,講上幾千年,也講不到今天的會。到了聽眾都變成了化石的時候,他也許才講到春秋戰國!我心裡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忽然想到:按既定方針辦。我請他的夫人上臺,從他的口袋掏出了講稿,耳語了幾句。他恍然大悟,點頭稱是,把講稿唸完,回到原來的座位。於是一場驚險才化險為夷,皆大歡喜。

我比這位老友小六七歲。有人讚我耳聰目明,實際上是耳欠聰,目欠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中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是,我腦袋裡的煞車部件,雖然老化,尚可使用。再加上我有點自知之明,我的新座右銘是:老年之人,煞車失靈,戒之在說。一向奉行不違,還沒有碰到下不了臺的窘境。在潛意識中頗有點沾沾自喜了。

然而我的記憶機構也逐漸出現了問題。雖然還沒有達到畫家老友那樣“神品”的水平,也已頗有可觀。在這方面,我是獨闢蹊徑,創立了有季羨林特色的“忘”的學派。

我一向對自己的記憶力,特別是形象的記憶,是頗有一點自信的。四五十年前,甚至六七十年前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至今記憶猶新,召之即來,顯現在眼前,耳旁,如見其形,如聞其聲,移到紙上,即成文章。可是,最近幾年以來,古舊的記憶尚能儲存,對眼前非常熟的人,見面時往往忘記了他的姓名。在第一瞥中,他的名字似乎就在嘴邊,舌上。然而一轉瞬間,不到十分之一秒,這個呼之欲出的姓名,就驀地隱藏了起來,再也說不出了。說不出,也就算了,這無關宇宙大事,國家大事,甚至個人大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而且腦袋裡像電燈斷了保險絲似的,還會接上的。些許小事,何必介意?然而不行,它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我像著了魔似的,走路,看書,吃飯,睡覺,只要思路一轉,立即想起此事。好像是,如果想不出來,自己就無法活下去,地球就停止了轉動。我從字形上追憶,沒有結果;我從發音上追憶,結果杳然。最怕半夜裡醒來,本來睡得香香甜甜,如果沒有干擾,保證一夜幸福。然而,像電光石火一閃,名字問題又浮現出來。古人常說的平旦之氣,是非常美妙的,然而此時卻美妙不起來了。我輾轉反側,瞪著眼一直瞪到天亮。其苦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是,不知道是哪一位神靈保佑,腦袋又像電光石火似地忽然一閃,他的姓名一下子出現了。古人形容快樂常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差可同我此時的心情相比。

忘(2)

這樣小小的悲喜劇,一出剛完,又會來第二齣,有時候對於同一個人的姓名,竟會上演兩出這樣的戲。而且出現的頻率還是越來越多。自己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是老了。鄭板橋說:“難得糊塗。”對我來說,並不難得,我於無意中得之,豈不快哉!

然而忘事糊塗就一點好處都沒有嗎?

我認為,有的,而且很大。自己年紀越來越老,對於“忘”的評價卻越來越高,高到了宗教信仰和哲學思辨的水平。蘇東坡的詞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他是把悲和歡,離和合並提。然而古人說:不如意事常###。這是深有體會之言。悲總是多於歡,離總是多於合,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如果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話——不賦予人類以“忘”的本領——我寧願稱之為本能——那麼,我們人類在這麼多的悲和離的重壓下,能夠活下去嗎?我常常暗自胡思亂想:造物主這玩意兒(用《水滸》的詞兒,應該說是“那話兒”)真是非常有意思。他(她?它?)既嚴肅,又油滑;既慈悲,又殘忍。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話真說到了點子上。人生下來,既能得到一點樂趣,又必須忍受大量的痛苦,後者所佔的比重要多得多。如果不能“忘”,或者沒有“忘”這個本能,那麼痛苦就會時時刻刻都新鮮生動,時時刻刻像初產生時那樣劇烈殘酷地折磨著你。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下去的。然而,人能“忘”,漸漸地從劇烈到淡漠,再淡漠,再淡漠,終於只剩下一點殘痕;有人,特別是詩人,甚至愛撫這一點殘痕,寫出了動人心魄的詩篇,這樣的例子,文學史上還少嗎?

因此,我必須給賦予我們人類“忘”的本能的造化小兒大唱讚歌。試問,世界上哪一個聖人、賢人、哲人、詩人、闊人、猛人、這人、那人,能有這樣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