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面前表白自己坦蕩的急切罷了。這秘密太沉重,唯此才能減輕它在自己心上的壓力。我等著他的歸來,我要徹底結束錯誤,恢復正常。要讓他知道,我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人。女人並不都如男人一廂情願所揣測的那樣。希望他不要把我在病痛中的軟弱當做對女人的經驗接受下來,那不過是一個錯誤,一個正常狀態下不會發生的錯誤。
這其間我應邀又去了我那位男友家一次,程式內容與上次完全相同,做飯,吃飯,說話,只是在分手前有了一點變化:臨出他家門的時候,他把兩隻手輕輕放到了我的肩上,輕到那只是一個姿態,幾乎沒有實質上的碰觸,然後,輕聲問我:“可以嗎?”我眼也不眨地乾脆說道:“不可以。”他點點頭,收回了手,絲毫不以為忤,大概是把我的拒絕理解成了矜持、羞澀。一個男人連想親熱親熱都要先徵求意見,要先問一聲“可以嗎?”那答案就只能是,不可以。憑著這個“面”,這個“肉”,這個怯懦膩歪不敢承擔就不可以。那一瞬我想起了他的吻,堅決果斷地,不容置疑地,居高臨下地,更重要的——適時準確恰到好處地!……全身禁不住又是一陣顫慄,通了電一般。
我等著他回來。
他回來了。
在完全沒有精神準備的情況下,我遇到了他,是在路上,從宿舍去劇院的路上。面孔半點兒也不耽擱地發起燒來,我沒有辦法,只好盯著路旁矮牆似的冬青拼命想:這麼多樹怎麼會長得一般高呢?修剪過?並沒有見誰修剪啊!真可笑,一般高。……他在看我。我沒看他,但全身都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深厚銳利,心又抽搐了。“病徹底好了?”他總算開口了。我點點頭。“我走的時候太匆忙。”我點點頭。“我買到那本書了。只買到兩本。你一本。”拒絕嗎?可這是書,一本時下令人趨之若鶩的書,拒絕了反倒顯得心中有鬼。收下?又怕他錯誤地理解了這接受。怎麼辦?給他錢。對,給錢!……下次單位開會,他拿來了書,我一手接書一手遞過去攥在手心裡的九元八毛三分錢,那三分是三枚一分的硬幣,亮亮的從我手裡跳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他看著錢,沒有說話;我拿著書走了,也沒有說話。以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說話。有人在時說,沒有人時不說。
一切跟想象的全不一樣!
正常似乎沒法恢復了。我害怕見到他,見到他就緊張,緊張得連傻瓜也會看出些許端倪;又渴望見到他,他好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沒有,生活便殘缺不全了。那種種精心設計的大方誠懇熱情莊重全沒用上,用不上!我為自己驚訝,我想準是我的神經出毛病了。出毛病的是神經嗎?我自己十分清楚,不是。我厭惡自己,厭惡他,厭惡我們之間的那件事情。可是又渴望,抑制不住地渴望,渴望著重新體驗,胸中如有兩軍對壘,互不相讓,戰爭不斷升級,愈演愈烈,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這事必須有一個結果,否則,我永無寧日!他呢,他怎麼想?我們仍不說話。有人在時說,沒人在不說。
大校的女兒 第一部分(28)
下午,政治學習,傳達中央軍委檔案以及層層下發的相關檔案,以支部為單位,他最後一個到的。卻並不馬上進來,而是站在門口向坐得滿滿的屋裡掃視。我看到了他的目光,立刻觸電似的低下頭來。不一會兒,有人在我身邊坐下來了,是他。我沒有抬頭,但知道是他。檔案很長。很好。有人在睡覺,發出深睡時才有的均勻粗重的呼吸聲。我一心一意尋找睡覺的人,總找不到。睡覺的人經常偽裝得看起來像是聽得最專心的人,兩手支著額頭,臉向桌面,一副專心聆聽苦苦思考的樣子。我覺著很好笑,真覺得好笑。我發現我的心在漸漸平靜,發現這件棘手的事其實並不可怕,只要不再刺激它也別總那樣“繃”著,它就會自行消亡。比如現在,他剛在我身邊坐下時,我全身的肌肉包括骨骼肌平滑肌心肌確實一齊發生了共振般的痙攣,但不能總是痙攣,它們的能量有限,痙攣了一陣就疲倦了,疲倦消失後一切便恢復了正常,有好幾次當我在找尋睡覺人時確實把身邊的他忘了。我解脫了。左胳膊被人輕輕碰了一下,下意識地轉過臉去,看到了放在肘邊桌上的一張紙條。
——太枯燥了。無聲地說點什麼吧,好嗎?
骨骼肌平滑肌心肌們一齊痙攣!紙片消失了。過一會兒,又回來了,紙上多了一句話。
——為什麼不願意理我?我得罪你了嗎?
也許談談不是壞事?也許談開了反而好!我拿起了筆。
——沒有。我依然尊重你。
——我寧可用這尊重去換取一點別的!